天淵帝國有句俗諺,直譯過來就是:嘴動則耳動。
一層意思是說,凡事牽一髮而動全身,事物普遍聯繫;另一層意思就是講隔牆有耳,引申爲“說曹操,曹操到”之意。
現在樑廬面臨的局面,可不只是嘴動、耳動,而是全身都動……這話有些誇張了,但是他現在肯定是靈魂顫慄的。
在他說得忘形之際,這次覆盤工作的正主兒,已經領着手下,浩浩蕩蕩走了過來。
要說樑廬前面的分析,還是頗爲精準的,一行人中最打眼的,無疑就是當頭那個身強體壯的巨人。正是被稱爲“狠人”的施源三等名爵。
他比高逾三米的升佔校官還要高出小半頭,幾乎是頂着甬道的上沿進來的。面目兇橫不用說了,即便是在基地內部,他也身着一層金屬護甲,部分還延伸到了面部區域,且似乎與血肉串聯交融在一起,此時隨着呼吸,有微微冷光搏動起伏。
看這外表,何止狠人,簡直是個狼滅纔對。
相比之下,昌義暉三等名爵,就要低調多了。雖說和施源爵士並行,可身高最多也就是剛到施源爵士腰間,也不知是否是對比太明顯,感覺比正常人還要瘦弱些。面孔狹長,眼睛也小小的,其貌不揚。
不過,對這位,樑廬還要更怕一些。不只是因爲昌義暉爵士乃是後勤部門的二把手,職責上管着他。更因爲這位的姓氏是“昌義”。
昌義乃是複姓,是開國封君中,戰功第一的昌義璇大君的那個“昌義”。
有天淵帝國中,昌義璇大君又被稱爲“蕩魔大君”。其在開國前後征戰的豐功偉績且不提,單是在“孽劫世”早期,湛和之主殞落之後的黑暗年代,他拖着重傷之軀,頂着最躁烈的孽毒環境,提兵掃蕩含光星系,爲瀕臨滅頂的倖存者們,開闢出最基本的生存星域,並在此後數百年的時間裡,坐鎮中樞,斬盡諸天神國探進來的黑手,直至油盡燈枯,歸於寂滅。
便是死後,其開闢的“內宇宙”,也外化成永久位面,承載着帝國最重要的“璇晶陣列”中樞,在含光星系中,爲天淵遺民點亮了生存的火光。
璇晶陣列的“璇”,也正是由此而來。
可以說,正是因爲昌義璇大君的存在,使得天淵帝國熬過了最黑暗的動盪傾覆時期和最煎熬的人才斷層期,天淵帝國能續命至今,昌義璇大君居功至偉。
所以“昌義”這個姓氏,在天淵帝國幾乎具備與皇族湛氏的同等地位。基地內稱呼昌義暉爵士,也是稱名而不道姓,以示尊敬。
如今的昌義暉三等爵士,當然沒有先祖逐神蕩魔的能耐,但只要“昌義”這個姓氏頂在前面,對於樑廬這種年青軍人來講,就有着天然的震懾力。
更別說昌義暉還分管“靖冥機關”,主持有關孽毒感染的處理和鑑別工作。今天湛驍的結局如何,多半還要看昌義暉的最終判決。
這種時候,樑廬只想把前面吐出的話全給舔回來。而事實就是,他什麼都做不到,只能和羅南一起,繃直身子,平視前方,擺出最標準的軍人姿態,等候隨時可能到來的訓斥,以及後續的指令。
而事實就是,樑廬犯了與湛驍一樣的錯誤:腦子裡給自己加了太多的戲。
基地裡這些大佬,成羣結隊地過來,絕不是爲了訓斥一兩個小卒子,就是被人“點名道姓”的施源爵士,那半調侃的一句話後,也沒有後續,一行人徑直越過樑廬和羅南的位置,來到靖冥機關正保護、勘測的區域之前。
稍稍落在兩位爵士後面的升佔校官,即便是這種時候,也擺不脫“大忙人”的命運,一邊走路,一邊用手指點戳空氣,多半還在處理別的事務,連眼角都沒往這邊轉。
眼睜睜看着一行大佬路過,又被當作了空氣,羅南和樑廬,特別是後者,還是動還是都不敢動一下,直到作爲隨行人員的盧安德,給他們使了個“跟上來”的眼色,這才吊着小心臟,悄悄轉身,跟上了隊伍。
此時,畫地爲牢的湛驍,也沒法再保持隨性的姿態,隔着受隔離區域,也學樑廬和羅南那般站得筆直,就算那兩人解脫了,他的姿勢也無變化。
作爲基地中堅的中層軍官之一,湛驍倒是有資格讓大佬們正眼相看了,可剛纔的表現,多多少少讓人有些嫌棄。
施源爵士也不理他,只低頭與昌義暉爵士交流,側臉位置冷森森的金屬板,隨着他的面部動作,微微扭曲:
“你們後勤上還是沒忙到家,自怨自艾的、搞疏導的……還有時間心理治療,在我那兒,一門機炮統統解決問題。有力氣活下來,戰後再去折騰多好!”
別說正前方的湛驍了,連剛混入隊伍中的樑廬都又繃直了身子,白皙臉皮又漲得紅了。
至於羅南,倒是沒那麼敏感。又或是說,他敏感的領域不在這裡。當湛驍和樑廬因爲施源爵士的評價而羞恥的時候,羅南卻有些“走神”。
走神的直接原因,是因爲他跟隨着隊伍趨近到仍然隔離的事發區域。距離近了,有些微小的細節,就開始給予他若有若無的刺激。
羅南皺起眉頭,隔着前排重重人影,特別是施源爵士寬大的軀幹,將視線和意念,同步投向了他曾經親手“切分”的具體位置。
前排的大佬,是另一種狀態。
對於施源的譏諷,昌義暉沒什麼表情,只是微微頷首,算是迴應。下一刻,他開口說話,直接扳回正題:“抓緊時間,覆盤吧。”
旁邊負責處理現場的靖冥機關軍官,應聲站出來,報告情況。
他們這些出任務的人員,都具備這個領域的專精知識,也具備豐富的處理經驗,如何彙報,如何找出重點,如何提出建議,都有既定流程,可以說熟極而流,全無磕絆。
兩位爵士大多數時間都只是安靜聽着,偶爾才問上一句,且不管聽到什麼,臉上都缺乏表情變化。
羅南也在隊伍中側耳傾聽,由於靖冥機關的彙報人員所說的專業詞彙比較多,再加上“混沌式翻譯”的問題,只能說是聽個大概邏輯,對於一些更實際、更關鍵的數據,反倒缺乏理解力。
正因爲如此,當羅南聽到半截,明確了彙報人員“遭到新型‘時空堡壘’架構反噬、在扭曲的孽毒環境中充分暴露、距離事發地點極近的驍校官,有較大機率對本次輕烈度污染負有直接責任,且後續仍可能出現類似事件”的基本結論後,就不再費心去理解那些枯燥的數據,心神完全集中到對目標區域的感知上去。
隨着他心神傾注,即便沒有“制式陣列”增幅,也缺乏設備輔助,某些不協調感,還是在他的意識空間裡不斷地增殖、放大。
羅南的眉頭也越皺越緊,之前似乎……
情緒思維翻動間,羅南掌心驟然發痛,本能低頭去看,見是他從返程起就一直拿在手裡研究把玩的“切分儀”,不知怎地觸動了激活指令,從“蛹卵”狀態變成了機械蟻,其邊角的尖鋒,連劃帶刺,給了掌心嫩肉一記狠的。
羅南在“遊戲場景”中的角色,基本還原了他的真實修行,肉身側還是有點兒基礎的,皮沒破,只留下短短一線白痕,此時正慢慢恢復正常肉色。
可正是這一劃,劃開了羅南心底因判斷而生的些許猶疑,讓他得出了確切的結論:
“這不對。”
“錯了。”
幾乎與羅南的思維同步,施源與昌義暉兩位爵士身後,膀闊腰圓的升佔校官,以最簡短直接的語句,否定了靖冥機關彙報軍官的通盤成績,也瞬間引來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集火。
如果是普通校官,升佔的反應無疑有逾越職權,目無長官之嫌。可問題在於,他除了軍隊序列的校官職銜以外,還有一個身份:就是構形、布法雙絕,可以升座演法的“大師範”,在天淵帝國,這是堪與二等星爵平級的顯位。
在軍隊中,學術地位肯定要讓位於軍方職銜,可在“孽毒”這類需要深厚時空構形理論和技術支撐的領域,就算中繼站最高長官嚴赤初爵士到來,也要虛心傾聽升佔校官的意見。
更不用說,昌義暉也好,施源也好,心底其實都有那麼幾分默契和準備。
昌義暉臉上仍不動聲色,只是略側過身子,以相對輕柔的語氣道:“有什麼意見,升校官可以提。”
升佔沒有立刻講話,只是用其粗壯的手指,在空氣中點亮了一塊又一塊的投影區域,如同教學中的演示展板,搭眼看過去,都是密密麻麻的公式、數字,還有極其複雜的圖形、切面。
過來的這羣人裡,有一半以上,都是施源爵士的隨行衛兵,習慣了在戰場上拼殺、在火線上打滾,乍一接觸這些冰冷的數字結構,就像是被一腳踢回了通識教育大考之前的昏暗時光,只看得心慌氣短,頭暈目眩,整個人都不好了。
只有極少數人,比如盧安德,對這些“展板”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更多人是在面面相覷:
這位“大師範”,怕不是要來一場長篇大論?
便在這種輕微不安的躁動情緒裡,升佔點亮了最後的投影——出奇清爽,只是一個標準的計時器界面。精度較高,可以準確到基本時刻的萬分位。
升佔就通過這個界面,確認了一下時間:
“0.2136秒。”
話音方落,刺眼紅光與警報聲同時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