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老手”與江冢步入底層甲板客廳的時候,就看到這裡,已經徹底淪爲了工作室。
當日在湖岸邊,談笑風生之際,便壓服全場乃至攝魂於萬里之外的莫先生,把三具第2版外骨骼框架全部展開。
身前擺着一件;
身上披掛了一件;
榻榻米和案几上還擺着已拆碎的一件。
虛擬工作區上,還有已經勾勒出大概的結構設計圖,以及各件零配件、模塊的草圖等等,除了主框架以外,都在高速切換,看得人眼花繚亂。
莫先生本人,倒是比較淡定的樣子。
他雙手環抱胸前,盤膝而坐,注視着虛擬工作區,沒有什麼動作,只是眼珠偶爾轉動,應該是在思考。
江冢的視線,不由得在已經差不多完全喪失會客功能的客廳中環視一遭,才往“老手”處投以徵詢的視線,意思是:這位莫先生私下裡就是這副樣子?
“老手”微不可察地點頭。
至少平日相處,都是以技術探討研究爲主。
當然了,也許人家是單純把你當技術員,沒必要在別的領域和你計較。
莫先生非常專注,並沒有理會二人。
引他們進來的殷樂,對這種場景也見怪不怪,從容找到了還能夠下腳的地方,請“老手”和江冢入席。由於她手邊還有事,至此便告罪一聲,先生離開。
蛇語則代入了侍女的角色,給二人奉上矮几、茶水、點心等,態度謙卑,規格相當之高,彌補了莫先生過分專注帶來的“倨傲”感,倒讓兩人有些受寵若驚了。
等到入席坐定,江冢有感於當前莫先生態度,和預料中的有些偏差,便皺眉思忖如何找到角度切入。
至於“老手”,比江冢更早適應這種情況,嘬了口茶,又取出應要求拿來的骨材,擺在矮几上。蛇語自發過來,將其取走,送到羅南那邊。
此後,“老手”便遊目打量客廳、特別是客廳裡三具外骨骼框架的情況,試圖找到莫先生的思路線索,爲今後的加工調整做準備。
他第一個發現的,是個很奇特的細節:從他這個角度,看到莫先生的身子,竟然是處在一個半懸空狀態——是被披掛的外骨骼框架撐起來的,和下方的榻榻米保持着近十公分的距離。
再細看過去,半隱在羅南身體陰影下的外骨骼框架支撐點,貌似並非是一個穩定牢固的結構,而是在不斷變化之中。
前面是下部的環形架,一秒鐘後就變成了下垂的手臂輔助關節,再然後可能是半拆解的背脊承重單元……
有時“老手”都看不清究竟是什麼,唯一可以確認的,就是這些“支撐點”,都屬於外骨骼框架的零配件,它們正在莫先生的控制下,時刻調動調整,處在一個高度活躍的狀態下。
當然,外骨骼框架本身,是有其相對固定形態的,再活躍也有一個限度,變化有其邊界;而在活躍切換的過程中,偶爾也會出現搖擺失衡的情況,但莫先生總能迅速找平,就算是隻有尖尖的一個接觸點,且位置不合重心,也難不倒他。
看着這一幕,“老手”若有所悟。
便在這時,莫先生開口說話:“平衡性測試,算是檢查外骨骼系統物理結構的好辦法,簡單易用,惠而不費。”
“老手”已經進入了狀態,微微前傾身子,詢問道:“那您覺得,這個版本還有什麼問題?我看您一直在測試擬態變化的靈活性……”
“有問題,問題不小。”
羅南頂着莫先生的面孔,對上“老手”慎重的面孔,露齒而笑:“但這是我的問題。”
是我眼光突然又變高、變刁的問題。
在此時的羅南眼中,確切地說,是在前衛4號行星“中繼站”中經過70小時高強度維修兵培訓、實戰生活的羅南眼中,無論是已具備實物的第2版、仍只在圖紙狀態的第3版,總體思路上,以擬態易形爲主要功能需求,作爲“輔助線”和掛載模塊,搭建“完美體”的思路是可以的,可在細節層面,就有太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所有的問題歸結起來,只有一點:
糙,太糙!
眼前這部外骨骼框架,幾乎所有的設計、所有的結構、所有的模塊、配件乃至運轉邏輯,在天淵帝國龐大而嚴謹的造物體系中,都能找到對應,而且是更爲完善、成熟的方案。
事實上,用不着去翻資料庫,只是羅南高強度培訓下,見識到的那些最通用的經典結構,在穩定性、可靠性上就遠遠勝過。
就算有材料上的限制,存在一定的不可比性,可純以設計理念看,雙方的差距也有從前衛4到赤輪裂隙那麼遠——不至於跨星系,亦應以光年計。
羅南的心態還好,還很有耐心地對“老手”解釋:“實物設計和構形設計是不一樣的……這是個老掉牙的道理對不對?問題是之前我把它看得太淺了。從構形下沉到物質層面,再完成對應的實物設計,裡面實在是有極大的學問。”
比如中繼站的升佔教官,他的“大師範”之名,有一半就是由此“下沉”階段的成就所賜。
這是羅南不擅長的領域。他的構形設計有多麼理想,實物設計的異想天開處,就有多麼惹眼。
能夠達到第2版、第3版的水準,有一大半倒是萬院長強行糾正、找平的結果。
以前羅南也大概知道,但很多時候轉不過變來;如今託“中繼站”維修兵生涯之福,他更清楚,也有了更明確的指向。
時間很緊張,浪費很可恥,但只要有方向,一切都還可以接受。
“咱們先說一下第4版的改動吧……爲什麼是4版,因爲第3版在我腦子裡斃掉了呀。”
羅南哈哈笑着,證明他的心情確實不錯,也有一部分是爲了安撫“老手”過於緊張的心理——湖岸邊那場衝突以及背後的背景變故,多多少少會對他們造成一定影響。
對於和爺爺有交情的“老手”,對他所在的橫斷七部,羅南怎麼都要照顧的。
“老手”心下放鬆了些,卻仍不敢等閒視之,他也打開了自家手環的記錄功能,認真聽講。
此時,一側的江冢,微微欠身,輕聲道:“抱歉,我去下洗手間。”
這明顯是在避嫌了。
羅南本不介意,但人家有心,他也不會拒絕,便點點頭,蛇語會意迎上前去。此時江冢已經起身,轉過方向,也客氣謝了一聲,隨蛇語去了。
女士在洗手間的時間,總是可以輕鬆調整的,照照鏡子、補補妝,從五分鐘到五十分鐘都沒問題。
然而江冢並不是一個習慣隨身帶化妝品的人,她今天過來,也是從“老手”處得到消息後的臨時決定,兩人直接從工作單位離開,她身上只是日常的輕便裝束,在某些人眼中,怕是已經是相當失禮了。
江冢只是洗了把臉,便對着鏡子發呆。
濺了數滴水珠的鏡面上,映照出一個平凡又知性的面孔。她眼神恍惚了一下,才辨認出這就是自己沒錯。
手指從面頰處劃下,慢慢到了脖頸處,又順着鎖骨移轉到肩頭,削瘦微硬的肩上,能夠感受到織物的紋理,卻又有一份額外的力量,在那裡默默脈動。
有節奏的敲門聲響起。
江冢瞬間回神,草草擦去面頰殘餘的水珠,又調整一下呼吸,打開了門,對門口的蛇語道:“抱歉,久等了。”
蛇語微微欠身,依舊像是一個盡職的侍女,不過這一刻從她脣齒間流出的話音,多少已經逾越了這個身份:
“江女士對這裡的佈局很熟悉呢。”
江冢微怔,隨即答道:“因爲這艘遊艇以前在鬆平先生名下,我曾經來過幾次……”
“是呢,鬆平義雄先生,是江女士的投資人,兩位很早就認識嗎?”
“是的,挺早。”江冢說着,無意識嘆口氣。
“看起來是一個有關友誼的故事呢……一時多言,客人不要介意。”蛇語不再說話,邁着傳統的小碎步,舉手爲江冢引路。
很快,兩人就又回到了一片雜亂的客廳裡。
羅南和“老手”的交談,已經接近尾聲。
“……六小時之內要定型,我知道這不容易,但還是要做。和以前一樣,先造實驗機,不計成本堆一個出來。”
羅南對於外骨骼框架,確實有迫切需求。畢竟“完美體”是他現階段最強狀態的前置,特別是靈魂力量消耗一空、補充需時的此刻,更要時刻傍身才行。
“六小時……就六小時!”
“老手”可不知道,從他送過來這三部外骨骼框架2版設備之後,羅南是在一個怎樣的環境中、度過了怎樣的生涯、未來又要面對什麼樣的挑戰。但他在交流漸漸發現了,他與莫先生之間多日磨合過來的,在有關設計上的小默契,慘遭撕裂,他又需要絞動快乾涸的大腦,擠出養分,以求跟上這位強勢又神秘的“甲方”的節奏。
此時他臉色有些發苦,但荒野上打磨出來的強韌還是佔了上風,咬着牙答應。
“還有切分儀,這個更要快……”
期間,羅南已經看過了“老手”拿來的骨材加工樣本,經過萬院長的工藝改進,應用在切分儀上還是沒問題的,而切分儀的經典設計自有藍本,更無須費心。
有關生產製造上的事情便告一段落,他微微動念,身上已經變形、拆解一大半的外骨骼框架,便次第脫卸下來,自有蛇語過來整理。
此時,江冢也已經再度入席,羅南轉過面頰,直面這位,開門見山:“江總監等久了吧,聽說,你有事找我?”
江冢欠身:“冒昧打擾,請先生見諒。”
羅南笑了一聲:“打擾不至於……”
說話間,他也在打量江冢,這位據說在基因組工程領域頗有造詣,還從事着違背倫理實驗的女性,無論怎麼看,都是一個內向靦腆、不擅交際的典型技術人員,嘴邊的客套話,都說得僵硬。
在這種情況下,特意找上門來,只能說明她意圖表達的事情非常之重要——至少對她來說是這樣。
羅南有些好奇,便道:“我知道,你和守師傅是密切聯繫的合作方,有這層關係,我們不用太過客套,有事說事,提高效率。”
“是,謝謝莫先生。”
江冢吸一口氣,再度欠身,幅度更大:“我這次來,是希望能夠獲得先生的召喚物,那隻爛嘴猿的組織樣本,拜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