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椒打蒍賈死後, 便再無顧忌。他趁旅不在郢都,大力培植自己羽翼,在中央軍中插入多個自家人, 短短兩年, 幾乎將中央軍變成了他鬥家軍。
他一直關注旅的動向。他在等, 等適當的時機, 將旅擊潰, 侵吞楚國。
前兩年,楚陷於饑荒,又突遭外敵侵略, 旅領兵抗敵,解民倒懸, 大受歡迎, 他不敢有所異動。
過了兩年, 旅開疆拓土,人雖不在郢都, 聲譽卻蒸蒸日上,鬥椒明白,留給他的時日不多了。
蒍賈若不曾對他動手,他或許尚能向旅服軟,但蒍賈都要殺他了, 他又毫不猶豫將蒍賈弄死, 他與旅之間, 已無丁點和解可能了。
他聽聞旅帶兵到了洛邑, 飲馬黃河, 問鼎中原,風光無限。
他沒法再等了, 悉數動員起鬥氏族人。朝中尚不服他的,則偷偷出城,投奔旅而去。
旅的部隊從洛邑回郢都。
鬥椒帶着原楚國中央軍、現鬥家軍,往蒸野之地截斷旅的歸路。
雙方都知道,他們之間的對戰,已經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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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軍在漳澨首次碰頭。
雙方對峙,壁壘分明,但盔甲裝備是一樣的,甚至連旗幟也相似。
鬥椒重着盔甲,背大弓,執長戟,人們這才又想起來,鬥家祖祖輩輩爲楚立下過多少戰功,鬥椒本人在戰場上,又曾是多麼令敵人聞風喪膽。
旅大概也想到了那些戎馬一生爲楚奔波的亡魂,他沒有立即應戰,而先派了大夫伍參去勸降。
伍參義不容辭,一去半日,然後黑着張臉回來了。
旅遠遠看到他,便衝左右道:“寡人對伯棼,也算仁至義盡。接下來,就交由天命吧。”
鬥椒看到旅便來氣,如今他可以痛快罵了:“狡獪小兒,不配爲楚王!”旅摸了摸鼻子。
鬥椒又罵嬰齊:“枉費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還將愛女嫁你,你整天趾高氣昂,真到關鍵時刻,膝蓋卻比誰都軟,我呸!”
嬰齊滿臉尷尬,但心中確實有愧,遂決定大人大量,不與他一般計較。他身旁裨將蔡鳩居卻反駁道:“我們家公子原先聽你的話,也是以爲你一心爲大王。誰知你狼子野心,圖謀不軌,自然要與你劃清界限。你別惱羞成怒,就亂咬人!”
話說到這種程度,沒必要再繼續了。鬥椒的兒子鬥賁皇率先衝出,這邊樂伯將他迎住廝殺。雙方一時分不出勝負。鬥椒從弟鬥旗又衝出,這邊潘尫接住。
旅來了勁,親自爬到巢車上,執枹鳴鼓督戰。他這邊楚軍原有些畏懼鬥家軍,但受楚王激勵,聲勢大振,竟壓過鬥家軍半頭。
鬥椒冷哼一聲,命掌車人驅車直奔楚王。他在車上彎弓搭箭,一箭正中鼓架。旅一愣,成捷和潘黨一左一右,持大笠遮在旅身前。鬥椒一箭又至,把左笠射個對穿,成捷站立不穩,往後退了數步,一個倒栽蔥摔倒在地。他爬起來後,兀自茫然。
旅已叫人回車。鬥椒兩箭,雙方氣勢立即倒轉。旅便鳴金收兵。
鬥椒還欲繼續,自帶一隊精兵朝旅趕來。側帶右軍,嬰齊帶左軍將他攔了回去。樂伯、潘尫不勝不敗,也趕忙歸隊。
旅領軍在皇滸紮營。
他在帳中安頓好沒多久,就聽到外面樂伯訓人的聲音。他聽了片刻,讓人把樂伯和遭他訓斥的養繇基一起叫進來。
樂伯面色尷尬。養繇基低着頭,但肩膀高聳,雙拳緊握,看來猶不甘心。
樂伯道:“這孩子前些天去樹上掏鳥蛋,摔下來時傷了手,這次我就沒讓他跟在大王身邊。今天他也不知聽誰說了鬥椒雙箭逞兇,氣我不讓他爲大王掌車。我說他幾句,他還不高興了,唉。”
旅讓人取來鬥椒剛射他的兩支箭。這兩箭都較尋常箭長半倍,鸛翎爲羽,豹齒爲鏃,鋒利非常。旅將箭遞給養繇基,問他:“鬥椒射的都是這種箭,你不怕?”
養繇基看了兩眼,撇嘴道:“射箭關鍵在人,箭再好也只是工具。鬥椒人不行,這點箭術也配拿來唬人。”
旅奇道:“鬥椒箭法還不行?”
樂伯朝養繇基連使眼色,養繇基卻心中想什麼嘴上說什麼,他道:“他射了兩箭,大王依舊好端端坐在這裡;若射箭的是我,只需一箭,大王早就……”他總算及時止住,朝旅吐了吐舌頭。
旅哈哈大笑,指着養繇基對樂伯道:“這孩子很好。”樂伯苦笑搖頭。
旅想了想,把白且惠叫來,吩咐了她和養繇基一段話。
外面的甲士,不像養繇基那麼恃技傲人,他們着實被鬥椒的箭術震撼,對勝負產生動搖。
晚上,衆將士正圍爐烤火,忽有人道:“卜尹要做法了,大家快去看啊!”
大夥兒鬧哄哄地圍過去,見在一個一人高的大火堆前架子上,擺了支長箭。有人認出是鬥椒今日所用之箭。這火堆斜後方豎了一個靶子,養繇基拿了另一支鬥椒的箭虛瞄靶心。
白且惠洗過手後,對養繇基道:“你射吧。”
養繇基正要射箭靶,忽聽空中一聲鴟叫,他改了主意。他閉目靜聽,鴟叫聲第二次響起時,他微微一笑,也不睜眼,看似隨意地舉弓便射。片刻之後,有人將一隻雕鴞送過來。雕鴞被一箭貫喉奪命。
楚兵中雖然大半人都認識養繇基,知道他箭術非凡,但閉目射鴞,一箭貫喉的絕技,卻也未曾見過,此時無不震驚。
白且惠燃起香料,拿了根系有鈴鐺的法杖在大火堆前唱唸了段禱文。隨着鈴鐺“叮鈴鈴”得響,火焰時高時低,從黃變紅,從紅變紫,從紫變藍……歷經七色,又迴歸爲黃。禱文結束,白且惠拿法杖挑了面前木架上的長箭,扔入火中。
火焰瞬間騰起幾丈高,似有股黑氣從火中逸出。人們驚叫聲未歇,火焰已縮回,成了拳頭大小一簇。
白且惠對養繇基道:“你再用剛纔的箭射一次。”
養繇基依言而行,起出雕鴞身上長箭,換了隻手,對靶而射。但這一次,箭到中途便落向地上。養繇基連射三次,不是氣力未足,便是偏了準頭,連箭靶的邊都沒捱上。
養繇基衝白且惠眨了眨眼,問道:“怎麼我射不好了?”
白且惠朗聲道:“鬥椒用的箭叫‘透骨風’,不是尋常箭,而是戎蠻精心打造獻給周文王的。箭中附有戎蠻人的邪神之靈,無論何人用此箭,均有威不可擋之勢。但我剛剛作法,送走了箭上附靈,透骨風已成普通箭,所以你也無神力可借了。”
衆人恍然大悟。之前因鬥椒箭術惴惴不安的,現下猶爲高興。
旅也在旁觀摩了這一幕。他等白且惠“作法”結束,又親自跑了趟各大小將領的軍營,通知他們:明日雞鳴,便退兵去隨地,召江漢諸國人馬,共同討伐鬥氏。
伍參一聽急了,他抓着近旁的側道:“怎麼回事?強敵當前,今日一戰即收兵,已失銳勢,若再後退,必爲其所乘。”
側抓抓腦袋,道:“王兄一定有他的道理,不用太擔心。”
他身旁伍舉笑道:“爹,你還不瞭解我們這位大王嗎?他在騙人呢。我們待會兒悄悄去他帳中問他,他定然另有說法。”
伍參將信將疑。
待深夜,三人一起去楚王帳中。
旅還未睡,但已解了衣衫,散發在燈旁看一張地圖。文茵和白且惠都在。旅看到他們三人,笑道:“寡人和卜尹剛還在猜,誰會今夜過來。寡人說定有伍參,卜尹還不信,如何?”白且惠低頭微笑不語。
伍參暗叫“慚愧”。
旅招手叫三人到他身邊。他對着面前地圖,將接下來的作戰計劃說了。
次日一早,旅果然帶大軍撤走。
鬥椒得知消息時,皇滸連一個楚兵也沒了。他勢頭正勁,當即領兵直追。
旅的隊伍兼程疾走,飛快地過了竟陵。
鬥椒的軍隊一日一夜追出二百餘里,直到清河橋,才又看到旅師。旅師在橋另一端晨炊,望見鬥家軍,便棄釜器而逃。鬥家士兵餓得飢腸轆轆,盯着棄食雙眼冒光。
鬥椒命令道:“擒了楚王,才許朝餐!”
衆人又累又餓,鼓一把勁,繼續追趕旅師。
他們追到了潘黨,他和屈蕩在一塊,兩人身邊士兵不多。
鬥椒道:“你們不是我對手。楚王在哪裡?我只要擒他,與你們無涉。”
屈蕩與潘黨互看一眼,屈蕩朝前指了指,嘴上卻道:“咦,我怎麼好像聽到了令尹的聲音?”潘黨道:“我什麼也沒聽到。”
鬥椒暗中冷笑,繼續帶隊伍向前追。追至午時,他們才又遇到伍參一夥。
伍參這隊人比屈蕩他們的多點,此時好整以暇地在生火做飯。
鬥椒嚥了口口水,問伍參道:“大王在哪裡?”
伍參看着他搖搖頭,道:“大王在前面,你們輕易追不上。”他又看看鬥椒身後的隊伍,嘆道,“大家都是楚人,何必自相殘殺?來,先吃點東西吧。”
鬥椒抱拳鞠躬,道:“大夫的好意,鬥椒銘記在心。若能取代楚王,必與大夫分治楚國。”
伍參“嘿嘿”了兩聲,帶隊離開。
鬥椒和他的士兵們猛虎撲食一般衝向伍參他們留下的釜。有的餓狠了,也不顧燙,揭開蓋子,抓了把米便拋入嘴中,但很快又吐出。米還未熟。
衆人搓手等待,忽聽人喊道:“熟了熟了!”大家還來不及高興,車馬聲響,側和嬰齊兩路軍殺了過來。
鬥家軍無奈重新拾起武器應戰。打了些些時候,竟成一邊倒之勢,被側和嬰齊的人馬壓着打。
鬥椒下令回頭往南撤。大隊人馬又回到清河橋。
過橋時,鬥椒殿後。他豎起耳朵聽着追兵動靜,奇怪側和嬰齊竟還沒追上來。他若知道這兩路人馬此時正坐着吃伍參他們煮的米飯,怕會氣死。
眼見隊伍緩慢卻持續地過着橋,已有一半人馬過去了。忽聽“卡啦啦”幾聲響,清河橋竟從中折斷。尚在橋中央的士兵“哇哇”叫着掉入河中,很快被急流沖走。
原來旅事先命人守在清河橋旁,待鬥家軍過去,便去拆橋。但不要全拆,拆得半連半斷,等鬥椒軍隊回來再過此橋時,自己斷裂。
橋一斷,隔河炮響,旅帶兵從埋伏的地方出來。
已過河的鬥家軍無不悚懼。
旅讓人傳言——大家都是楚國的將士,受鬥椒淫威所逼,才隨他造反,若能改過投降,楚王既往不咎。
九成人立即放下兵刃,改旗易幟。旅一聲令下,將剩餘的鬥氏親信人馬全部誅殺。
鬥椒氣得哇哇直叫,卻沒法渡河接應。
忽然又是一聲炮響,鬥椒以爲側他們終於追上來了,一回頭,卻是白且惠率領百濮人殺到了。
鬥賁皇駕馬車直衝向白且惠,他心道:“楚王視此女爲至寶,只要擒住她,我父子今日尚能逃得性命。”
他自負勇冠三軍,但百濮人打法別具一格,三人一小圈,十二人一大圈,環環繞繞,攻守照應。沒與他們交過手的,一上來極易被他們的陣法嚇住,自亂手腳。
鬥家軍就亂了。孔阜手下一支隊持網靠近鬥椒,就如當初捉拿嬰齊一樣,兜頭網住了鬥椒。
鬥椒大呼小叫,嚷嚷着不服,他道:“熊旅,你有本事就派人和我正面較量。堂堂楚王,竟靠百濮蠻子妖法捉人,算什麼本事?”
旅隔河笑道:“兵不厭詐,鬥椒這話,未免太輸不起。也罷,就再給你次機會。”
他示意百濮人放了鬥椒。
鬥椒從網中鑽出,活動了下手腕。
養繇基就在旅身旁,他早等不及了,見旅朝他點頭,便大聲道:“逆賊,聽說你箭法不錯,可願與我比試一二?我們各立橋堵之上,你射我三箭,我只射你一箭,生死聽命!”
鬥椒一聽便火了,他道:“你是誰?”
“我只是軍中一小卒,名字不足掛齒。怎麼,你不敢跟我比試?”
鬥椒冷笑:“無名小輩,口氣倒大。你說讓我射三箭,那敢不敢由我先射?”
“你先就你先。”
他倆比箭,百濮人和楚軍也停手,在旁觀看。
鬥椒上了橋堵,命人拿來大弓,依舊用他的透骨風。
他胸中怒火全部集於手上弓箭,有心取養繇基小命,顯一顯自己威風。他彎弓搭箭,連珠射出三箭。
弓沉箭長,河面又寬,本來一箭射過河已是困難,連射三箭,幾不可能。然而鬥椒的箭先後發出,幾乎同時奔至。一射養繇基腦袋,一取他咽喉,還有一支,奔小腹而來。
養繇基左右開弓,撥開了頭、喉兩箭,以左腳爲軸一個轉身,堪堪避過了腹箭。
鬥椒怒氣更熾,又射出第四箭。箭上發出風雷電隱般“嗚嗚”之聲。養繇基避開前三箭,第四箭已到他面門,眼見來不及再撥打或閃避,衆人驚呼,旅也叫道:“小心!”養繇基本能微蹲,一張口,咬住了箭鏃。
衆人靜默片刻,然後發出雷鳴般喝彩。
養繇基吐了箭,笑道:“逆賊,你射我四箭了,也該輪到我射你一箭了。”
他持箭在手,把弓虛拽了一拽。鬥椒聽到弓弦響,忙向左一閃,避了個空。養繇基又把弓虛拽一拽。鬥椒再躲,又躲了個空。
第三次弓弦響,鬥椒略一猶豫。便在這電光火石的剎那間,養繇基的箭射出,直貫其腦,將他連人帶箭,釘在地上。
鬥椒一死,鬥家軍更無心作戰。除了鬥賁皇被身邊幾位親信拼死護住殺出重圍,餘人紛紛拋下了兵刃。
白且惠坐車至河邊,與旅隔着河面,目光相接。
旅昂揚一笑,志得意滿。
白且惠不由自主也笑起來。多年隱患,終於拔除。鬥椒既死,收拾餘下的鬥氏族人,不過如狂風掃落葉。從此以後,旅不用再掩藏自己,可以昂頭挺胸、堂堂正正地治理他的疆土,實現他的抱負了。而她對他的期望,只剩下一個——他可以活得健康,活得長久。
她馬上就會知道胡荑的解藥到底是否靈驗了。如果靈驗,她的心頭之石,也能放下了。
想到這,她又突然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