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上班的大喇叭剛響起, 一幫人就來到了廠門口, 打頭的是一輛帶拖斗的電動三輪車, 車斗前面綁兩根木棍, 扯起一條寬大的紅色橫幅, 上面用白油漆寫着:“四中宣傳隊”五個大字。 車斗裡支着一面大鼓, 兩個學生坐在車廂翻出的外沿上, 手拿鼓槌, 時不時棒穗飛揚地拼命擂兩下, 一隊中學生緊隨其後, 前面的幾個人手持鑼和鏘, 咚咚咚, 鏘鏘鏘, 咚鏘咚鏘咚咚鏘, 鑼鼓聲震天響。
本來往廠生產區走的人又調頭往大門口去, 不一會兒, 就聚集了不少人, 看到此番景象都在納悶, 門衛值班的宋老頭擋住了三輪車, 說:“上班時間, 不能進來。”
宋師傅和氣地說: “同學們辛苦了, 待我請示一下。”
“不用請示了, 讓他們進來吧。不過只能在籃球場, 不能進生產區。” 政工科徐科長大聲說。
保衛科出了兩個人維持秩序, 先把學生引向籃球場, 然後又連轟帶喊: “遵守紀律, 不要站到馬路上。” 把觀衆往籃球場邊上趕。
學生們先是唱歌, 接着演了一出活報劇, 一位上穿白色對襟布衫, 下穿黑色燈籠褲, 腰裡扎着寬板帶, 頭頂挽着髮髻的男子, 站在另一位打扮也差不多的男子面前, 雙手捧着酒杯說: “兄弟, 御賜的酒, 我沒有捨得喝, 留幾杯給兄弟。” 這時, 對面的男子喜形於色, 心存感激地說: “一杯酒都想着兄弟, 將這一生交給哥哥也不枉了。” 接着眼含熱淚仰脖做飲酒狀。
眼睜睜地看着對方喝下了酒, 這位說到: “兄弟, 你休怪我, 御賜酒中, 已與了你慢藥服下。”
此時鑼鼓大響, 飲酒人轉身面向觀衆, 目中竟落下兩行清淚。
近一段時間以來, 一會兒一個社論, 一會兒一篇署名文章, 老百姓又開始沒完沒了地學習報紙、社論, 大家給搞得雲裡霧裡。 學生們用他們的理解將其形像化了, 讓一些人似乎明白了:噢, 原來是XX毒死了李逵。
年初還鉚足了勁歡天喜地往前衝的任書記, 他已經從中悟出了點什麼, 他縮起了脖子, 車間大會基本不開, 由各班在每天的交接班會上念報紙、學習討論。
平日裡的交接班會, 一般都是由班長先總結一下當天的生產, 佈置佈置明天的工作, 說說紀律上的事, 這些事是切身的事,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 嘻嘻哈哈, 熱鬧非凡。可現在要學習, 還要批判那些連名字都念不順溜的古人, 不但空洞乏味, 而且像隔着個行當似的, 連行話也不會說, 今天下午, 先是由苟愛琴念一篇社論, 完了冷彩蓮說: “現在大家說說, 我們工人怎樣用實際行動批XX?”
有人問爲啥要批他, 有人答: “學生演戲不都說了嘛, 因爲他毒死了李逵。”
“李逵算個**, 都不趁寫文章的那些紙錢。”有人答。
“因爲他殺死了閻婆惜。”
“該殺, 她亂搞男女關係。”
“你們知道個屁, 在那兒亂說一氣。” 徐師傅自是明白點,於予反駁。
“那你知道個啥, 說出來給我們聽聽。”上面說話的那位頂了他一句。
“不說,就是不說。”
副班長不說, 就該班長登場了。
冷彩蓮說:“這倆人都是俺那地方的人,傳說這姓李的被毒死的那天,閻王爺正好下來視察, 他大怒說:這人不當死, 當死的是那個不講義氣又狡詐的XX。 於是下令:還不快快將XX拿來。”
生死判官早已嚇的魂不附體,哆哆嗦嗦的下了批令,讓黑白無常親自去捉拿XX。
有人打趣問:“啥是黑白無常?”
冷彩蓮答道: “這黑白無常原是人間的兩個人,打小交情特別好, 拜爲兄弟。 一個人先死了, 另外一個也隨了去。 這種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精神感動了閻王爺。 封爲黑白無常, 就是統管那些鬼卒子的總管。”
“那捉到了沒有?”有人問。
“那哪捉得到。這黑白無常, 趕到XX住的村子時, 他一身緊身裝束,手持鋼刀, 正在練武。 只見他踢腿踢腳過頂,彎腰頭抵地, 練得暢快時只見白光一片, 哪裡找得到人影啊? 真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黑白無常看呆了,說這那是我們可以捉拿到案的。”
大家哈哈大笑, 也藉機釋放一下剛纔那種無話可說、可又不能不說的憋屈勁。
焊工班和鉚工班挨着, 開會也不過是幾個凳子一拼, 各班人圍坐一圈, 因爲離得近, 說話相互都能聽得見, 這一回連鉚工班的人也都跟着樂了一回, 包括文昌德在內, 所不同的是他微微上撇的嘴角中還含有一絲不屑。
幾天後,文昌德剛纔到辦公室找陳技術員, 陳技術員不在, 他出來後迎面遇到了任書記, 任書記用開玩笑的口吻說: “你不好好幹活, 在這兒瞎溜達啥呢?”
“這圖紙看不清, 搞錯了誰負責, ” 文昌德說着把圖紙舉到任書記眼前, 那圖紙被一大片油污抹得烏漆碼黑。 “我來找技術員, 覈對一下。”他接着說。
“對完了?”
“沒有,技術員不在。”
“那你等一會兒嘛, 反正你回去也幹不成。”
他跟着任書記走進了這邊的辦公室, 主任不在, 任書記一擺手, 示意叫他在對面坐了下來, 他有了一種被器重的感覺。任書記遞給他一根菸, 自己也抽出一根, 正想從口袋裡掏火柴時, 文昌德已經“啪”的一聲點着了打火機, 藍色的火苗在任書記臉前一竄一竄的, 任書記接上火, 猛吸一口, 隨口一問: “咋樣?”
文昌德當前腦子裡出現頻率最高的莫過於苟愛琴, 他想書記感興趣的也莫過於此, 可他不想說, 說不好會節外生枝, 於是有意岔開說: “忙唄!”
“你是老師傅, 車間一直把你當生產骨幹, 可不能一天光顧低頭拉車, 不擡頭看路, 這思想也要上個臺階, 要不, 找人家小苟姑娘可就難了。”
這幾句話只是作爲書記對一個工人進行激勵的一種方式, 沒有別的含義, 放在別人身上, 換成小王, 小馮基本可以通用, 但作爲工人的文昌德, 把這看作是領導的關懷和信任。 尤其是一提苟愛琴, 就觸動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經, 勾起了在追妻道路上給他設置過障礙的冷彩蓮的積怨, 書記說的思想上上臺階, 自己本來就在臺階上站着呢, 不過是你任書記有眼無珠, 那我就給你露露, 讓你開開眼。
一陣搜腸刮肚, 冷彩蓮那天講的那個“黑白無常”躍入了腦際, 他說: “是啊, 是啊, 我也在不斷地提高自己, 對車間的事情也經常關心思考。 最近呢, ” 他猶豫了一下, 趕到嘴邊的話還是吐了出來: “發現我們車間有個別班長不知道是水平低呢還是有意的, 竟然在大庭廣衆之中宣傳封建迷信。” 於是他把那天開會的事說了, 說完後自己有了一種快意, 可把冷彩蓮窩囊了一下,至於說能給她帶來什麼大的影響, 他還真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