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技術員望着黑鼕鼕的屋頂,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心裡泛上一陣苦澀: 我怎麼就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她閉上了眼,一道金光將她帶到了時光隧道的盡頭。
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好像不學自通, 她是奶奶買菜時的活算盤, 但在她的記憶裡好像沒有人教過她算術,後來她想可能是外公教的, 外公是一個潦倒的書生,在她的記憶裡只留下了外公教她畫畫, 和扶着她的右臂寫毛筆字的情景。 一幅畫至今還經常在眼前晃:那是一張蠟筆畫, 深綠色的柳條垂下來,上面長着淡綠色的柳葉,一隻黑色的燕子伸展着翅膀向柳枝飛來。
那時她家住的院子後牆連着蓮湖公園, 公園裡有一個很大的湖, 夏天也開滿了荷花, 煞是好看, 所以也叫蓮花公園。 院子的後牆上開了一個門,小孩們常到公園去玩。 出了後門, 下一個不太陡的斜坡, 就到了環湖的土路上。
一天, 她和院裡幾個小孩一塊兒在湖邊玩, 突然眼前一片金燦燦, 還夾雜着藍色和紅色交替閃爍的光, 她就一頭栽倒不省人事。
她奶奶被嚇壞了, 說她是被湖裡的冤死鬼捉去了魂, 那時有人生不如意跳湖的、 或被害葬身湖底的, 人們說那湖裡經常有冤死鬼出來鬧騰, 夜裡有時也能聽到鬼異的叫聲。
保姆把她抱回來, 一堆人使勁的叫也不醒。
奶奶讓保姆到醫院去叫她的母親, 自己就搞了一隻大碗, 盛水擺在後門口, 裡面還放了幾隻筷子,人跪下, 兩手伏地, 磕頭如搗蒜, 嘴裡還唸唸有詞: 大慈大悲的狐仙奶奶、 神仙爺爺: 我這孫女本是這院裡的人, 常和你老見面, 只是這一陣到她外爺家住了一陣子, 你怎麼就不認識了, 是不是我這老太婆有得罪你老的地方, 你就懲罰我這老婆子, 放了我這孫女吧 。 唸叨完又把她連拉帶拽 ,看看還是沒用, 她就差人去請巷子裡的一位神婆。
母親坐着洋車(人力車)回來了, 說: “媽, 你這是迷信。” 然後就抱着她坐車到了醫院。
母親叫了幾個科的大夫, 大家七嘴八舌, 給出了各種解釋和方案, 可誰也不具體操作, 正在一籌莫展時,她睜開了眼。
一位大夫 拉着她的母親問她: “這是誰?”
“我媽。”
“她叫什麼?”
“她叫李XX。”
大夫們長出一口氣, 莫名其妙的搖搖頭, 聳聳肩,攤開兩手, 無語。
後來因爲她學習好母親常常以此來批評妹妹時, 奶奶就說: 她是叫神捉去稀罕過的娃, 我可不想讓XX也叫捉去一回。
在帶上紅領巾, 唱着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的年紀, 所有人共同的理想就是爲共產主義奮鬥, 至於共產主義是什麼? 政治課本上給了答案: 就是物質極大豐富, 人們的覺悟空前提高。 學校還模擬了一次共產主義 :在學校的走廊裡擺了一排桌子, 上面放着許多紙盒子, 裡面有糖果、餅乾和一些學習用品, 學生們圍着這些東西走來走去, 不知道別人拿了沒有, 反正她是一點都沒拿。
語文課上老師出的作文題:我的理想。 她想總不能是共產主義吧, 那是要像先烈們那樣拋頭顱、 灑熱血的, 具體到自己還得有個小目標吧。
可能那時經常能看到蘇聯集體農莊的拖拉機在田野裡作業的畫面, 她寫了我的理想是當一名拖拉機手, 開着鐵牛在祖國的田野上馳騁。 這篇文章作爲範文被老師在課堂上剖析, 講了許多她不曾想過甚至都還不太懂的話語, 後來文章又被抄在了學校的黑板報上, 所以一直記憶猶新。 直到多年以後, 看到當年印在人民幣上的女拖拉機手的報道, 她纔想到是不是從人民幣上看到的, 可在她的腦子裡從來沒有這個印象。
小學六年級上期剛開學不幾天,下雨, 她打水回來上課鈴響了, 她往教室跑時被臺階絆倒了, 小腿骨骨折。 石膏一直打到大腿根, 打好石膏, 母親不放心, 又讓拍了一次X光片, 顯示骨頭沒有對正, 於是拆了石膏, 骨頭移位重新對接, 受了不少罪。
後面的日子裡淨受罪了, 轉眼要小學畢業了, 母親要她去上學, 她推三阻四, 因爲拄着兩個拐, 丟不起那人, 所以基本一個學期沒上課。
正好家裡搬家, 下學期一開學, 母親給她轉學到離家較近的西安市實驗小學。 這所學校是當時全國普通話推廣試點小學, 吳玉章老首長曾親自來校視察。
出乎意料的是老師、同學對她特別熱情, 好像沒有歧視的意思, 和她坐同桌的男同學, 每天上課前把她的雙柺接下來平放到桌子下面的兩根木撐上, 還幫她打水, 女同學就幫她上廁所。
奇怪的是她上一個學期沒上, 但老師講的知識她好像都會, 老師上課也有意叫她回答問題, 很快她就在學校出了名, 她的照片好像還被印在一個作業本的封面上, 那是一個白底, 上面有粉紅色的點組成的、兩手交叉在胸前放在桌子上認真聽課的半身圖像, 下面寫着:算術本, 這張照片不是單獨照的, 可能是參觀學校時拍的, 學校統一買來發給大家, 同學們說是她,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 只是那扎辮的頭繩有點像。
小學升初中考試前, 老師要同學們自由複習, 她就到公園或者學校的操場邊的樹蔭下, 總有一羣同學跟着, 實際上一堆人在一塊兒根本就不學習, 那時好像不學而優纔是本事, 誰也不願讓別人看到自己苦哈哈的啃書, 到頭來考試卻不盡人意。
她在小學時好多個假期都是在西安市少年宮做圖書管理員, 圖書多是小人書、畫冊之類, 好多都是民間故事, 在給別人借書還書的空隙, 看了不少書, 沉澱在腦海裡。一個個的故事變成綿綿流長的語言, 像蝴蝶一樣從她的嘴裡源源不斷地飛了出來, 聽得大夥如癡如幻。 她是全校唯一的一名上初中的保送生。 有些人覺着上當了, 說: 這不是害我們嘛, 原來她不用考試呀!
冤枉啊! 向XXX保證, 她也是到快考試的時候才知道的。
也許是因爲在英國鬼子的學校裡受過修女式的教育, 母親早早就託人想讓她進省立女子中學, 儘管保送的是一所不錯的中學, 而且爲了保送還費了不少事, 當時她的母親幹部下放勞動, 在醫學院的動物實驗場勞動, 學校還專門派人去外調, 以爲她媽犯了什麼錯誤, 折騰了半天, 上了不到一學期, 她媽還是給她轉到省女中去了。
一進去才知道她的班裡有2/3的同學是從保育小學升上來的, 她們基本上都是在延安出生的, 常常講着在某次轟炸中警衛員們把她們護在身下而英勇犧牲的故事, 至今仍引以爲豪。 她們可真是名符其實、 貨真價實的用烈士鮮血澆灌的花朵啊!
看來要想女子專心學習、保貞潔, 首選上女中與修女教育無關, 而源於中國幾千年的封建意識。 但這又並非完全沒有道理, 實際上, 這女中絕對是一個抑制了雌性荷爾蒙的地方, 也是一個屏蔽了雄性磁場的所在。 陳技術員剛進大學, 有一天在馬路邊走着, 天下起了小雨, 一位高個子男生從後面舉着傘給她遮雨, 她竟在毫無自主意識的情況下身輕如燕就蹦上臺階到人行道上去了。
初中時, 一天在新華書店閒逛, 一本英文雜誌的封面是居里夫人的側臉黑白照片, 爲了得到這張畫像她買了那本雜誌。 所憾當時學的是俄文, 但從小就留在腦子裡的那個影像讓她判斷出這就是居里夫人。
居里夫人爲科學獻身的故事如雷貫耳: 她片刻不離地在一間簡陋的窩棚裡, 每天穿着沾滿灰塵和酸液染漬的工作服站在大鍋旁, 把上千公斤的瀝青礦殘渣, 一鍋鍋地煮沸, 還要用棍子在鍋裡不停地攪拌, 煙熏火燎, 眼睛流淚, 喉嚨刺癢……, 然後搬動很大的蒸餾瓶, 把滾燙的溶液倒進倒出, 一丁點一丁點地結晶.,就這樣, 居里夫婦經過3年零9個月鍥而不捨的工作, 終於提煉出一克氯化鐳, 獲得了諾貝爾獎。 是仰慕夫人取得的巨大成就, 還是崇尚她吃苦耐勞的精神她自己也說不清。
她將封面剪下, 把其餘印着洋文和各式圖畫的、 光滑而又硬挺的紙都用來包書皮了。
這張封面陪着她從中學到大學。 在家時和妹妹同居一室, 怕被笑話就不敢把它貼在牆上, 只能將它委屈地夾在一個硬殼的夾子裡, 心情不好或遇着難事的時候就拿出來對着它唸叨唸叨, 似乎心中就會升騰起一種力量。 有時又心生疑惑怕認錯了人, 經過母親確認,才踏實, 否則駐在心裡的神如果是個電影明星之類的, 那不是有褻瀆神靈之嫌了。 進入大學住在集體宿舍裡, 它更是隻能屈尊在桌子抽屜裡了, 在特殊時期, 對這個人的頂禮膜拜在當時可是白專道路的罪證。
外公外婆是虔誠的基督徒, 家裡有各種版本的新約全書, 就是聖經, 她拿了本最新的回家當故事書看。 她預感家裡會被抄家, 於是將它帶回學校和這張奉爲神明的紙包在一起放在牀底下的一個角落 。
一天.突然一夥人到宿舍挨個調查。 原來是一個XXX的石膏像被打碎了, 用報紙包着放在宿舍樓樓梯平臺的拐角處, 他們挨個查問: 誰見過這個石膏像? 是誰把它砸碎了放在那裡的? 叫當事者自首, 還叫大家揭發, 並恐嚇到: 如果查出來當反革命論處。
她嚇壞了, 在凌晨三點爬起來, 做賊似的把那個包拿出來跑到外面無人處, 將那本聖經撕開, 連同那張畫像也粉身碎骨了。 然後在夜幕的掩蓋下, 跑遍了學校裡自認爲是少有人去的犄角旮旯, 一點一點地塞到垃圾箱裡, 還用垃圾掩埋起來, 從此這尊神就葬身於垃圾桶裡了。 但她爲科學事業獻身的精神, 還是永駐在陳技術員的心間, 至於將來是不是要當科學家, 她好像還沒想過, 大學一入學, 宿舍牆壁上用紅漆噴成的幾個大字 “工程師的搖籃” 可能是她當時所能看到的最光明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