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假手他人

“爲民興利除害,正民之德,而民師之。”————————【潛夫論箋校正·班祿】

京兆,上雒縣。

上雒位於京兆東南,臨近秦嶺,多山多水,順着丹江及武關道往南便是藍田縣,再往南去則是荊州。這是一處通衢之地,幾度關中民亂,流民竄逃,皆淪落至此墾闢山林爲生,有朝一日若戰火蔓延到這裡,他們便會再從武關南下荊州。只是因爲皇帝的出現而改變了這一切,隨着關中的安定,不少流民開始返鄉,也有些家中無地的,便在此成爲屯戶或是自耕農,久而久之,這裡的民戶不減反增,成爲一個大縣。

現任的上雒令是年底方從關東調來、曾任東武平縣倉曹掾的荊州人龐統。

因爲是荊州年青一代頗有聲名的士人,又是參與過朝廷討伐袁紹、籌辦過後方糧草,所以攻城之後,龐統旋即被拜爲縣令。按道理說,如龐統這般的能力才華,其爲縣邑之長,理應是很快就能取得一番政績的,然而自從龐統到任,不僅沒有做出什麼成績,反而因爲他在縣內將俗務一應委任給掾屬,導致上雒縣的治理水平比前任要差了許多。尤其是朝堂首重的幾件要務,如清查戶籍、奴籍,更改奴婢算錢等等,竟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今年可能不光是上雒縣在京兆吏曹的考課不得過,恐怕還會連帶着整個京兆在吏部的考課成績。

龐統的不作爲與對政策的冷處理讓胡邈深感不滿,他最初的想法是直接彈劾對方,但見龐統如此明目張膽的樣子,心裡又忍不住多想,擔心對方在搞什麼花樣。於是抱着這樣一個想法,又顧忌着司徒黃琬的勢力,胡邈便想讓蘇則去投石問路,藉此將關西士人摻和進來——這往裡再深一層,就是蘇則所不瞭解的事了。

郡丞的公車一路風塵僕僕,總算在下午的時候趕到了上雒縣。

車駕在一處岔路口的大桑樹旁停下,晃動的車身將猶在沉思來意的蘇則驚醒,他掀簾看了看窗外,發現還在路邊,正要說話,只見一名身材健壯的年輕車伕從車轅上跳了下來,走到車窗邊:“蘇丞,我們不如先去本縣館舍,先沐浴飽餐,再傳上雒縣官吏來見?”

蘇則沒有先答他這番話,而是滿意的點點頭:“這才短短半年,你就有如此長進,比你阿兄要強多了。”

眼前這健壯車伕正是馬超的二弟馬休,年紀輕輕便有一副好體格,本來是想走衛士令馬岱的途徑,入宮擔任衛士。但馬超卻將其直接塞給了蘇則,讓其擔任蘇則的護衛兼車伕,因爲馬超始終記得蘇則多少是因爲他們而家破人亡,這一來是給蘇則賠罪,二來也算是給蘇則一個可以放心驅使的幫手。

“在下不敢,只是跟着蘇丞,多少學到了些皮毛。”馬休說道,從蘇則擔任郡丞開始一直到現在,他已經跟着蘇則半年有餘,從一開始的怨氣與輕視到現在的佩服,中間是因爲見證了多次蘇則展露出的過人才華。耳濡目染之下,馬休也多少有了些見識,知道像是蘇則這樣的郡丞造訪縣邑,得先擺足威勢,讓縣令縣長等人都來覲見纔是。雖然郡丞只是秩六百石,與上雒令龐統平級,但由於蘇則出身正,又來自郡府,多少要壓地方一頭。

所以他們趕路過來,一般都是先做好充足的休息,以逸待勞。

然而蘇則並沒有打算這麼做,在隨口肯定了馬休一句後,他繼而說道:“不需使通傳這些舊俗,你徑自駕車前往縣邸就是。”

馬休心有疑惑,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只好依言而行。在問清道路以後,馬休重新跳上車轅,揮動鞭子,沿着僅容兩車並行的道路往前駛去。

上雒縣邸中不時有幾名小吏正捧着文書在正堂內進進出出,很是忙碌的樣子。本該由縣令坐的主位空置無人,而在其次席卻俯身坐着一名年輕人,他面容黝黑、五官堅毅,一雙有神的眼睛睜正目不轉睛的看着筆下一行行的字跡。

在年輕人身前的桌案上擺着一堆一堆案牘文書,每當他批完一份,便頭也不擡的將其拿起往前一遞,隨即會有小吏伸手接過,並將其拿下去交付負責對應事務的掾屬。

匆忙翻讀文書、提筆批閱期間,年輕人偶爾幾個展袖的動作,露出了他佩在腰間的一柄劍,以及一塊穿着黃綬的銅印。

依漢制,凡秩比二百石至六百石的官員,皆用銅印黃綬。

能批閱全縣的文書,坐在次席,又佩戴着銅印黃綬的,除了上雒令龐統以外,便只有本縣縣丞了。

在批完一份文書之後,縣丞輕舒了口氣,龐統不治縣務,將一攤子事全部託給他管,可把他累得夠嗆。早知如此,當時就不該輕信對方的話,遠遠地從荊州跑過來,拿四百石的俸,幹六百石的事。

“誒……”縣丞輕嘆了口氣,放下筆,休息的同時問向一旁的主簿:“若我沒忘記日子的話,今日是郡丞蘇君要來吧?”

“唯。”主簿答道:“按路途,今日下午就會入城,依以往的規矩,蘇郡丞會先入館舍休憩。晚上的時候再由本縣設宴相邀,以款待貴客。”

“這個時候想也是已經到了。”那縣丞擡頭看了看天色,又低頭看了看所剩不多的文書,輕舒了口氣,像是放下了某塊巨石:“勞你去館舍一趟,代縣君與我招待蘇丞,陪坐閒話幾句,我隨後就到。”

那主簿剛低聲應了句‘喏’,門外忽然便傳來門亭長驚慌的聲音:“徐、徐縣丞,京兆的蘇郡丞來了!”

徐縣丞猛然一驚,擡頭往外看去,還未來得及將筆放下,便見兩個人一前一後的從門口走來。走在前面的那人身材頎長,面容俊秀,昂揚一股大家風度,正是京兆郡丞蘇則。在其身後跟着的卻是護衛馬休,馬休腰間配着長劍,替蘇則推開門口的阻攔,一路護送至此,正準備離去之際,忽然往徐縣丞腰際看了一眼,目光一閃,隨即退至門邊。

“足下就是本縣縣丞?”蘇則看了對方一眼,語氣溫和的說道。

徐縣丞楞了一下,連忙從席上站起,拱手說道:“正是,在下徐庶,潁川人。因與龐士元情誼不淺,今其任職上雒,特闢我爲其助力。”徐庶心裡苦笑着,沒想到對方做法如此不拘常理,一下打亂了自己的部署。如今對方已然殺到,自己只得硬着頭皮去招架了:“尊駕請坐,龐令一會就到。”

說罷,他連連擺手示意主簿速去後堂叫龐統來,徐庶則好奇的打量着對方。

殊不知蘇則也在觀察着徐庶:“徐君是異鄉人?看來已是經過吏曹的策試了?”

隨着皇帝對徵辟薦舉的制度進行一系列整改,以往憑藉着裙帶、同鄉、師徒而形成的利益鏈條漸漸出現了裂痕。如今諸郡已經可以徵辟異地士人爲曹掾,縣一級也可以徵辟異鄉人爲縣丞,極大的破壞了豪強對地方權力的壟斷。

除此之外,被徵辟的士人也會統一接受上一級吏部或是吏曹的考覈,從多方面通過之後方可正式任職,享受朝廷俸祿。而如果被徵辟者在三年以內出現名不副實、才能不堪的情況,徵辟者就會受到不同程度的連帶責任。

這種針對徵辟雙方的種種限制,使得許多有權力征闢的人不敢再隨意徵辟,每次徵辟時無不盡心盡力的去考察,不再是如以往那樣隨徵隨用。舉孝廉不如雞的現象開始得到遏制,察舉徵辟制在太學策試製度逐漸興起的情況下,也不知不覺的煥發出了生機。

徐庶就是走的縣令龐統徵辟、京兆吏曹考覈通過、正式授任的路子。經過這一個流程出來的官吏,才幹往往超過同人:“其實我早就嚮往關中風物,如今正好得到友人相邀,其也說好不與我結君臣之義,只論兄弟情誼。於是我便走武關道過來,順利通過吏曹策試,選中爲官。”

說到這裡,徐庶忍不住多看了蘇則一眼,跟自己比起來,對方纔算是真正的少年成名,一朝策試後,出來便是六百石的郡丞。聽說以後會變動郡縣曹掾的品秩,郡丞會提高到一千石,對方今後的前程幾乎不可限量。

“原來是這樣。”蘇則點了點頭。

“尊駕不愧是太學高才,能在殿試中得到天子青睞……天子有識人之明,聽說尊駕被詔拜京兆郡丞時,我便對龐令說這是京兆百姓的福氣。”徐庶有些生硬的說着奉承的話,黝黑的面膛流露出一絲不自然:“如今見尊駕四處省視,單車訪求民疾,片刻也不得閒。實在是讓人佩服,只是……”

“求民之瘼,自當務急。”蘇則淡淡一笑,略去此事,目光往徐庶桌案上的文書輕輕一掃,徑直說道:“我來時便見了不少人手捧公文出入,又見你這桌案,難道這些是上雒縣一天的公務?看樣子,都要趕上京兆一郡了。”

這個問題有些不好回答,上雒縣不大,一天的公務其實並不多,但經不住龐統在哪裡拖拉不辦啊!徐庶雖然是縣丞,有一定的權限處理瑣事,但那些重要的事情只能由龐統自己出面,可龐統卻偏要將其壓下來!

徐庶猶豫了會,他不願找藉口遮掩,在蘇則這樣的聰明人面前,撒謊是沒有用的,只得避重就輕的說道:“時近秋收,底下鄉亭,總有諸多繁務需要處理。往日裡倒還清閒,比不得京兆郡府。”

“是麼?”有人上前爲蘇則送了碗茶,想到那縣令龐統現在還沒出現,不禁有些惱意:“徐君是將縣令的事都一起忙了吧?”

徐庶臉色變了一變,好在他臉色本來就黑,就是有一瞬間的變化旁人也看不出來,他立即接口說道:“尊駕言重了!”

其實這些天他打聽到蘇則從長安過來要查上雒縣的政務時,便一直在忙這件事,因爲龐統對蘇則的到來全然不放在心上,依舊該吃吃該喝喝,但徐庶卻不敢大意怠慢。在他看來,這若是沒有辦好,豈不是給背後的胡邈、董承送上了把柄?

所以徐庶便想着在蘇則來時儘量派人去拖住,自己則將擠壓的公務全部清完,這樣也好有個交代。至於對方若是質問其爲什麼遲遲沒有開展清查戶籍、奴婢的工作,徐庶這邊也已想到了合適的措辭。

然而蘇則暫時並沒有往這個方向問,他手上已拿着一份讓馬休來時從半道上截下來的文書,看了看上面的內容與徐庶給出的解決批示,點頭說道:“徐君爲縣丞屈才了,你應該做這個縣令。”

徐庶臉色有些不好看,正要說些什麼,只聽後堂忽然傳來一聲漫不經心的呵欠:

“我一直說徐元直有州郡之才,如騏驥可至千里,旁人都道不信,沒想到未曾見面的蘇郡丞卻與我所見略同。”

蘇則目光微沉,將文書放下,緩緩轉頭看去——

一個相貌平凡、個子稍矮的年輕人正慢慢悠悠的踱步上前,腰間簡單的繫着一塊黃綬銅印。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正是上雒令龐統,他打着哈欠在空置已久的主位上坐下,由於兩人都是六百石官,彼此見面,也僅是平禮。

“龐縣令倒是清閒,煩劇瑣務,竟統統交給下屬去做,傳揚出去,也算是深諳無爲之道了。”蘇則只簡單看了一眼對方,很快便將視線挪了開去。

“若是無爲而得治,又殊爲不可呢?”龐統彷彿沒有聽出話語裡的一根刺,坦然的笑着說道。

蘇則冷聲道:“朝廷倡導有爲,而縣令卻稱無爲,倘若得治,倒也罷了,可貴縣果真如此麼?身爲縣令,卻從不理事,將公務盡皆委託下屬,案牘積壓,百姓之苦不得訴,朝廷之政不得通。上雒縣民戶隱匿,豪強蓄奴者衆,縣邑貧瘠,你見此就只是無爲而已?”

“我道是什麼事。”龐統在蘇則的逼問下全然不改他輕描淡寫的態度,他玩味的看向徐庶,笑着說道:“原來是嫌我沒做事。”

第八章丨所薦得人第三百二十七章 自成困獸第七十二章 我暨我友第三十一章 己飢己溺第五百零四章 先兵於戰第四百四十六章 堂下鬆柞第三十五章丨詔旨奪權第五章 舊部星散第十七章 京室爲墟第六十六章 功利之習第七章丨中黃太乙第七十八章 金蘭若契第九十七章 杖履相從第一百六十九章 鬼兵奪城第六十九章 願者上鉤第一章 試騎虎豹第一百八十九章 香草藏衣第五十五章丨言中事隱第八十九章 披堅執銳第四百九十章 未明細故第五十八章 哀矜勿喜第七十五章 撰集經傳第七十章 披香暖風第一百一十章 自取其叛第五百一十五章 鳴金暗鼓第三百三十三章 遣使禱雨第四百三十三章 葦中雙禽第四百三十三章 葦中雙禽第二百五十七章 孰有斯難第九十三章 太學新科第五百一十八章 捕叛追亡第六十三章丨安老懷少第一百七十九章 逋竄悔過第二百九十四章 螳螂被翳第八十三章 謀應外放第二百七十六章 冰山之下第九章丨未雨綢繆第一百零四章 渭橋踏麥第二百一十三章 張施帷幙第三百七十三章 議論流泉第二百六十二章 忤違將令第三十六章 趨庭之下第五百六十九章 渙兮若冰第五十三章 何算其人第一百零五章 郡邸宿論第九十七章丨董氏外家第一零七章丨灞橋折柳第五百五十二章 將銳分兵第四百二十四章 人心自擾第五百一十九章 利霈弊雨第二百一十三章 張施帷幙第三百四十四章 雲來深遠第六十七章 遭際險釁第二十五章丨案驗戶口第一百二十八章 畫無失理第五十七章 捨身相代第一百一十六章 青徐之間第四百八十六章 榮者常通第一百三十八章 山險難料第三章 利使吞言第二十四章 難得寵渥第五百三十六章 利慾薰心第二百二十四章 局勢跌宕第二十七章 暫息於事第五百五十二章 將銳分兵第三百六十一章 屈指成昔第四百三十章 且行且止第八十四章丨預先安內第三百零五章 兄弟鬩牆第五百三十二章 馳疾驚人第七十九章 禍福同門第六十一章 臨陣語舊第四百零六章 尊長之命第七十二章 鄰女詈人第五百六十章 聲東擊西第五十九章 因敵制勝第九十章丨軍心鼓動第三百九十章 料度彼己第三百三十五章 故事新羹第三百九十四章 蒿里義行第三十九章 薦璧朝覲第二十三章丨以告同行第三百三十七章 向火微炙第八十一章 當防隳壞第七十二章丨黃巾餘孽第四十九章 人侍帷幄第一百一十八章 公私圖便第一零四章丨連坐者衆第四百七十一章 擬將撻伐第一百四十八章 無謂之託第二百五十三章 簡舉平當第八十六章丨按兵不動第五百一十三章 江船星火第九十九章 簪纓子弟第三十五章 綦局逞巧第七十三章 憑几細語第三百八十八章 追思補牢第十六章 變生不測第五百四十三章 存心接近第二百二十六章 狂疾物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