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丨風雨前夕

“邑犬之吠兮衆所怪也,曲突之早謀客之害也。”————————【愁霖賦】

漢初平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夜。

漢家制度,尚書檯在宮中建禮門內,爲了及時應對非常之事;如軍情災患、皇帝急頒詔令等突發事件,自尚書郎以下都要留宿中臺,每人輪流直宿五夜。作爲朝廷中樞機構的官員,尚書諸官在值夜時會享有超格的待遇,比如中官會發放青縑白綾被、通中枕、帷帳等牀上用品;還有少府會安排太官、湯官供給食物湯餅做夜宵。最特殊的,還會給值夜的尚書郎派指使和女侍史各二人,紅袖添香,暖衣疊被,好不快活。

皇帝這個穿越衆在第一次聽到尚書檯還有這種加班福利的時候,實在忍不住腹誹,封建官僚制度真是腐朽至極!這讓後世的加班狗們情何以堪?

在尋常時刻,尚書檯根本犯不着讓尚書令、尚書親自值夜,只是明天是關鍵時刻,王允不敢怠慢,便尋機讓尚書僕射士孫瑞與尚書楊瓚二人坐鎮,以便於在第一時間掌握中樞。兩人此時也無暇去感受尚書值夜的香豔待遇,要知道明天將是決定大漢國運的關鍵時刻,誰也不敢在最後放鬆警惕,稍有一點風吹草動,兩人就像是如臨大敵一般。

士孫瑞倒還沉穩,他人情練達,資歷豐富,倒是楊瓚一副緊張心虛的模樣,幾次站起又幾次坐下,想拿筆寫些什麼,卻又半天寫不出一個字來。

“好了!你這樣像什麼樣子?萬事俱備,明天只需依計行事,你爲何臨了連坐都坐不住?”士孫瑞看不下去,忍不住責備道。

楊瓚被士孫瑞訓了一頓,面色有些羞惱,他肩負的壓力豈是士孫瑞能懂的?士孫瑞只需憂慮呂布刺董能否得手,若是不能,大不了身死族滅,在青史留下一段忠義之名;若是得手,就按他們和王允商議的那般,一起匡扶社稷。楊瓚本也是如此,但他卻偏偏被楊琦說動,接受了皇帝拋去的橄欖枝,爲了弘農楊氏的長遠發展,選擇帶着在朝的楊氏親族倒向皇帝。

現在事到臨頭,自己卻患得患失,明日事成,他將與王允劃清界限,屆時朝政攻訐,楊氏將捲入漩渦之中,很可能將好不容易安定的朝局再起波瀾。這讓天下人如何看待他楊家?爲了一己私慾,投靠皇帝背盟忘義,算計功臣,這像什麼話。

實在是失算!楊瓚懊悔於自己輕易上了皇帝的賊船,他有心反悔,但皇帝給他的承諾與反悔的代價深深的刺激着他。中途退出,他將受到兩方拋棄,但若是事成,楊氏將再出一個三公。不僅如此,皇帝爲了掌軍,選用楊琦建議的人選,讓曾在蓋勳編練京兆虎牙營時爲其徵辟的原鳥擊都尉楊儒爲虎賁中郎將,謁者僕射楊衆監關中諸軍。

只要幫助皇帝奪得大權,楊氏可一躍成爲朝野第一,曾與其並駕齊驅的汝南袁氏也將匍匐腳下。這麼大的誘惑,讓楊瓚如何不心動?就連光祿大夫楊彪等楊氏嫡系都躍躍欲試,楊瓚更是無法拒絕。

“誒!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今晚還會有變故。”楊瓚壓低了聲音,重新做回席上,隔着燭光看向士孫瑞。“也不知明日過後,朝中當是何等光景。”

楊瓚早就打過士孫瑞的主意,要知道今後楊氏可能樹大招風,非得拉攏士孫瑞這樣的關西士人才能有足夠的力量對抗王允及在朝爲官的袁氏門生。所以他今天尋到了兩人獨處的機會,好讓他將當天在城門沒能說完的話說完:“士孫公,恕我冒昧,不知你可有想過誅董以後?”

士孫瑞本來懨懨欲睡,此時打起精神,鄭重的反問道:“孟奇,你這話是何故?”

“屬下只是心存疑惑。”楊瓚想了想措辭,小聲說道;“敢問僕射以爲,王司徒是怎樣的人。”

“司徒忠直剛正,王佐才也,其德行操守,非我能及。”揚長避短,士孫瑞很公正的評價道。

楊瓚點點頭,說:“僕射所言甚是,然王司徒雖出幷州,卻常仰慕關東羣族,曾有意在誅董之後,徵袁氏等人入朝爲官,共匡社稷。屆時,卻不知道我等將置於何地了,棄涼之論,可言猶在耳啊。”

孝安皇帝永初四年,羌人侵害涼、並二州,朝廷難以兼顧。謁者龐參便向當時輔政的大將軍鄧騭建議放棄涼州,並將邊郡百姓遷移到三輔居住,好專心北邊。這在朝廷引發公議,對於出身南陽豪族的鄧騭來說,這既可以收縮防線,集中力量打敗敵人,又能借此讓三輔變成抗擊羌族的前線,以軍事壓力,打擊關西世族在朝堂上的勢力,可謂一舉雙得。

但這麼一來實在是寒了涼州人的心,後來這個建議雖然被郎中虞詡力諫廢止。但此事依然隨着羌族時叛時附,而引發不少的議論,這也是關西豪族與關東豪族在政見上難以消弭的仇恨。

此時拘於形勢,不得不聯合起來共抗董卓,但在事後,誰又能保證以王允爲代表的關東豪族不會對他們過河拆橋?

見士孫瑞陷入沉思,楊瓚趁熱打鐵,緊跟着說道:“士孫公!我等與王允他們終究不是一家人,此時董卓勢大,爲情勢所逼,不得不聯合朝臣共除奸賊。可明日即將功成,盟誓已矣,僕射不該想想之後的事情嗎?”

士孫瑞本來弓着的身軀霍然挺起,目帶不滿,楊瓚渾然不懼,與之對視。良久,終是士孫瑞敗下陣來,楊瓚所言,他何嘗不知,只是他威望,權勢都不及王允,哪怕是有分庭抗禮之心,也沒有那個實力。而且王允若是真能借此統合關東與關西士族,當是一樁偉績,可士孫瑞看王允的氣量性情,卻倍感憂慮。

他正想說些安撫楊瓚的話,緊閉的門扉卻在此時被人叩響。士孫瑞臉色一變,對外頭說道:“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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