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長橋以至大街;鱗次櫛比,春光皆馥也。”————————【秋園雜佩·蘭】
漢初平三年,五月十五。
長安,北煥裡。
北煥裡位於城北夕陰街附近,西南不遠處就是有名的長安九市,順着夕陰街一路走去能直接出雍城門,在那裡可以直接看到上林苑的風景、西渭橋的船隻。
這裡一直以來都是平民聚居之處,閭牆不高,民居修建的破敗不堪,一間緊挨着另一間,像相互攙扶才得以勉強站立的老叟。
自從長安重新成爲帝都之後,朝廷百官及家眷、還有十幾萬雒陽、河南人都遷移至此。爲長安帶來病態的繁榮,同時也使這裡更爲擁擠不堪,大量流民聚集在城外,由於缺少賑濟,幾乎每天都有上百人因飢餓死去。
巷弄里人聲嘈雜,窄窄的巷子裡還到處丟棄着生活垃圾,人與牲畜的糞便淤塞在水溝裡無人清理。無憂無慮的孩子們三五成羣的在空隙裡追趕打鬧,對這裡的髒亂臭早就習以爲常。
北煥裡的閭門太小,再加上裡面道路被擴建的民宅棚屋蠶食得十分狹窄,導致輜車行駛到這裡便進不去了。馭者只得將車停在里門外,留下幾人在原地照顧馬車,從車廂裡走下幾個人,身後跟隨着持短兵的護衛,依次進入閭里。
按漢朝‘一里百家’的規定,北煥裡共有一百餘戶人家,約四百多人。由於離北闕甲第等勳貴聚居區較遠,董卓死後所造成的些許混亂並未對這裡造成太大波及。
此時正是百姓進饔食的時候,辰巳之間,也就是後世九點到十一點左右。這時候裡內炊煙裊裊,宅門內飄出一陣香氣,碗筷桌椅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偶爾還夾雜着幾聲婦人們吆喝貪玩的孩童回家吃飯的叫聲。
平民百姓吃東西不講究規矩,或是箕坐、或是盤腿,更有甚者還端着陶碗蹲坐在門檻上,一邊吃一邊好奇的打量這羣新面孔。
這羣從未見過的新面孔中,有面色溫和、噙着微笑的老人,也有板着臉、面帶不屑的中年人。在這羣人中,有一個少年最爲打眼,他穿着長袖深衣,膚色白皙,一雙黑亮的眼睛滴溜溜的轉着,新奇的觀察着四周。
這少年隱隱被人護在中間,外頭還圍着十來個持短兵的護衛,相比於中間少年輕鬆的神色,這夥護衛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警惕着裡內所有的風吹草動。
不同於城中青石板鋪砌的大道,裡內的路都是由黃土夯成的,昨天晚上剛下完雨,不少低窪的地方都積了水。路面高低不平,泥水混着穢物,散發着陣陣惡臭。
在這條泥濘的路上走了沒多久,衆人的布履與那些泥水只隔着一層鞋底,間或還有泥水濺到衣襬上,看到這裡,板着臉的中年人只感覺一陣噁心。
“公子。”他忍不住對那少年說道:“這裡污穢滿地,黔首又不識禮數,實在不是個值得來的去處。您若是想看長安風物,大可去宣平裡或是北闕甲第,何必要到這裡來?”
“你不懂。”那少年開口了:“勳貴大族人家的宅第有什麼好看的,他們家有的,我家難道沒有嗎?我要看的是這些貧苦百姓的生活,看他們平日裡是怎麼勞作、怎麼餬口的。稼穡是否艱難,餘糧能否夠用?肉食者鄙,那些人看不到也不屑於去看這些東西,單憑一張利嘴就說蒼生如何如何,我若不親眼看看,又怎知他們所言真假虛實?”
中年人正是趙溫,少年則是微行出宮的皇帝,他實在耐不住宮中枯索的日子,趁着停雨後天氣涼爽,藉口體察民情把趙溫幾個人連哄帶騙的弄了出來。
皇帝原以爲長安城裡該是餓殍遍地,三輔民不聊生。沒想到這一路過來,皇帝看到長安城裡的百姓雖然日子過得苦,但起碼能保持最低生活水平,只要好生治理,不消多久就能振興關中,恢復長安曾經作爲帝都的榮耀。
隨行的楊琦此時附和道:“公子說的是,正所謂‘耳聞之,不如目見之;目見之,不如足踐之。’只有親近百姓,才能算是真正瞭解民間疾苦。當年孝宣皇帝養於掖庭,也常常出宮遊歷三輔,得以知曉百姓不易,後來登基,憑藉往日民間所歷,辨別奸邪,探查吏治,終成中興之業。如今公子效仿宣帝故事,正是仁主之相。”
皇帝笑道:“平日怎麼沒發現,你這麼正直的一個人,竟也會說出這樣的話。”
身旁的百姓離得比較遠,聽不清他說的什麼,縱使聽到了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是故楊琦說話也沒什麼顧忌。
幾人便在這閭里閒逛着,皇帝也時不時的回頭與楊琦、趙溫等人說些閒話。
北煥裡雖然是百姓雜居的閭里,但裡面除了民居以外,還有一些售賣日常雜物的店鋪。閭里中間,更是有幾間賣餅的餅鋪和食肆,雖然人人都習慣於在家吃飯,但裡內也有些殷實之家或是單身漢,偶爾會拿些閒錢來享受。
皇帝這時肚子也餓了,順着空氣裡傳來的香氣找到了一家店面還算乾淨的餅鋪,對隨從說了幾句後便擡腿準備進去。
“小的斗膽,敢問幾位尊駕來蔽店是公事,還是私事?”見到這麼一羣人,餅鋪老闆忐忑不安的迎了上來,這些衣着華貴的人看着就像來自官府豪門,如果是尋常小吏的敲打剝削那還好說,可若是紈絝存心找茬,就只能自認倒黴了。
“不是公事,我家主子餓了,要到你這鋪裡吃些東西。”剛被皇帝從牢獄裡開釋出來的穆順心裡頭正憋屈着,見被老闆攔在門外,他極爲不耐:“還愣着做什麼,你不想做生意了?”
“啊,做、做。”老闆尷尬的笑着,兩手往塊發黃的墩布上不自覺的搓着:“幾位尊駕裡面請……”
看那爲首的少年長得不像是性格乖戾的人,只求這些人真的只是吃飯而已吧,老闆心裡一橫,側身把衆人迎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