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緝緝翩翩,謀欲譖人。慎爾言也,謂爾不信。”————————【詩經·小雅·巷伯】
青州,北海國。
高密縣位於北海國南部,是大儒鄭玄的故鄉,同時也是安東將軍、兼北海相呂布的臨時駐地。
自從袁紹長子袁譚領臧洪、麴義等將進攻青州以來,先後在濟南、齊國、樂安等郡國擊敗公孫瓚私任的青州刺史田楷,然後與呂布開始進行青州的爭奪戰。甫一接戰,當初由袁紹撥給入北海、藉以立足的精兵登時倒戈大半,致使呂布甚至來不及救援田楷便倉促退兵。此後數月下來,饒是呂布驍勇善戰,一時竟也拿麴義、高覽等將沒辦法。
此時北海國有一半皆入袁譚之手,呂布收攏殘兵敗將退守高密,而袁譚在前些日裡派遣高覽單領一軍進取東萊。又使麴義進駐高密縣西北的淳于縣,爲高覽牽制住呂布,袁譚自己則是進駐青州治所臨淄,正式開始對青州的治理。至於袁紹署任的青州刺史臧洪,卻早已被袁紹以籌備糧草的名義調回了平原。
“公仁,當初我便說過,待田楷於齊國迎戰袁譚之時,我獨率一軍走樂安繞其後方,攻博昌、臨濟等縣,足以大破袁譚。”軍帳之中,呂布手持酒卮,像是在興師問罪:“可你偏就不允,說我軍立足未穩云云,那時我依了你,卻致使田楷驟然敗亡。如今落得這般局面,公仁,不知你還有什麼見教?”
主簿董昭眨了眨眼,神色鎮靜的說道:“天下豈有料算無遺的?當時將軍初得北海、東萊二郡,民力未復,又新募大軍。故而在下才勸將軍趁田楷與袁氏交戰之時,於北海調兵備糧、妥善佈置,等到二者魚蚌相爭、各自疲敝,我軍便可坐收漁利。沒想到……”說完,他卻是遺憾的搖了搖頭:“袁氏進軍如此之迅,田楷也太不濟事了。”
“是麼?”說話的正是坐於一旁的侯成,他是太原中都人,呂布從幷州起家時就收在身邊的親信,他一臉的懷疑,直接將呂布的心裡話說了出來:“你曾經給袁冀州做過魏郡太守,半道上突然說要輔佐將軍成就王業,誰知道你此時存的什麼心思!”
話音剛落,呂布的幷州班底成廉、宋憲二人不禁扭過頭來,用審視的目光看着董昭,而呂布從河內張楊處招募的健勇郝萌等人則是一副意味不明的模樣,至於呂布從北海、東萊等地徵召的將領,由於相處時間尚短、也無十分出色的人選,故而都不在緊要的位置,此時也說不上話。
董昭輕鬆一笑,攤開兩手,大大方方的說道:“在下早已說過,舍弟正在陳留太守張府君軍中,因袁冀州與張府君有隙,故有人進讒言於彼。袁冀州因此欲降罪於在下,幸而得遇將軍途徑、將往北海,在下才得以謊稱爲細作隨行,實乃託身於將軍。”
呂布恍然想起來,當初董昭連夜趕來找他,就是爲的這個事,說是聽到袁紹懷疑他私通張邈的風聲,所以假言哄騙袁紹,要來自己身邊做內奸,實際上卻是藉此逃離冀州。他此時餘怒漸消,想起這段時間董昭對他確實是盡心盡力,雖然在智謀上並沒有給呂布提供太多幫助,但這在呂布看來,確實是董昭技不如人,而非不肯誠心用力。正是因爲董昭智謀不足以爲他抵禦袁譚的攻勢,所以纔有如今這般境地,想到這裡,呂布倒是以爲自己平日對董昭這個謀士的要求太高了,反倒懷疑起他的立場了。
“公仁,我深知你心,這番話,以後毋庸再提!”呂布將酒卮放下,衝侯成使了個略顯冷硬的眼色。
侯成毫無任何牴觸的情緒,向董昭表示歉意:“是在下喝多了酒,說了些胡話,還請董公勿怪!我這裡自認罰酒!”
董昭不鹹不淡的笑了笑,辭卻道:“大戰在即,侯將軍還是少喝些酒爲妙!”
“是啊!”五大三粗的郝萌在一旁說道:“我看你侯成平日裡沒有酒喝,就想趁這時候多喝酒!”
幾番話下來,略顯僵硬的氛圍登時暖了不少,衆人又開始樂呵笑了起來。
董昭雖然再一次成功洗清嫌疑,心情卻並沒有因此輕鬆多少。他記得上一次呂布借魏續之口試探他後,曾以厲色呵責其外親魏續,如今這一次試探之後,呂布卻對侯成什麼表示也沒有。即使呂布好勇無謀,此番看來是又輕信了他,但董昭仍不可避免的感到一絲擔憂。
這時候呂布帳下都尉李封揭帳進來,向呂布通稟道:“稟將軍,那幾個私闖鄭公府宅的兵卒找到了。”
在董昭驚疑的目光下,呂布隨意的擺了擺手,徑直說道:“此等不聽軍法、不尊將令,拉去轅門殺了。”
說完,呂布這纔對董昭等人說道:“鄭公的故居就在這附近,幾年前才爲孔文舉修好,我來時便有軍令,不得擅闖鄭公居所。”說着,他虎狼一般狠厲的眼神掃視衆人,尤其是在郝萌的臉上多停留了一下:“可這些人非要違揹我的意思,我不管他是誰帳下的親兵,但有違我令者,一概誅殺不饒!”
郝萌臉色難堪的站起來,向呂布抱拳道:“末將管教不嚴,還請將軍恕罪!”
呂布大手一揮,漫不經心的說道:“誒,你我之間,不用說這些話。此事與你無關,是他們自找的,我們只管喝酒就是。”他有意做出一副大度的模樣,想借此市恩於郝萌,豈料郝萌本就是個好面子的人,此番折了他的臉面,他哪裡還會再對呂布抱有任何好感?何況這些親兵本就是他在董昭的授意下,故意破壞鄭玄故居,勿要敗壞呂布在北海借驅逐黃巾而樹立的聲名。
如今計策失敗,呂布挽救了自己在北海的形象,要想北海豪強放棄、甚至是背叛呂布,恐怕就很難了。
董昭對着面前的酒樽微微頷首,彷彿將郝萌投來的目光盡收眼底。
呂布喜歡在衆人宴飲的時候一邊喝酒吃菜、一邊議論軍政要事,彼此兩不耽誤。吃了幾口青州名菜‘炙豚’之後,呂布再一次拿起酒卮,對董昭說道:“如今麴義近在淳于,此人練兵刻板,其手下精兵倒是與當初高順手下的陷陣相若,只可惜高順不在……”他忍不住感慨了下當年麾下的高順與張遼兩員干將,若是此刻有他們爲自己領兵,哪裡還用得着擔心區區麴義、高覽?聽說高順與張遼皆已位至將校,深受重用,呂布聯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沒來由的愧恨了起來。
“將軍不用多慮,魏府君在東萊已說合海寇、糾集精兵共二萬餘,其間還有數百騎兵,不日即將西進。那高覽既無謀略,在精於騎術的魏府君面前,絕非一戰之敵!”宋憲好言寬慰道,侯成也跟着在一旁附和。
呂布看了眼這兩個所剩不多的幷州班底,欣慰不少,正色說道:“不能只仰賴東萊之兵,我等也要有所作爲纔是!”他問向董昭:“麴義善於陳設軍陣,旬月以來,我軍深知其厲害之處,不知公仁可否教我如何破敵?”
董昭捻鬚說道:“麴義駐守淳于,無非是要盯住我等,不使我軍分兵趕往東萊、與魏府君一同進擊高覽。而我軍一旦分兵,麴義必然領兵追來截殺,既如此,我等何不先派一軍假作援助,實則暗中設伏、前後擊之?”
衆將都不擅軍謀,只是聽董昭說的很有可行性,故而都連稱大善,就連呂布也在思忖一番後點頭認可。
郝萌在附和的同時忍不住往董昭看去,他滿腹的疑惑,直到退出營帳之外,私下裡找到董昭時才迫不及待的問了出來:“此計可是要知會麴將軍?”
董昭在帳內若無其事的四處走着,目光掃視着每一處角落,似乎在查探有沒有人在偷聽,他順口說道:“知會他做什麼?這次算計的就是他。”
郝萌吃了一驚,說道:“可是,麴將軍是袁冀州的人,我等不是在爲袁冀州辦事麼?”
“你說得對。”董昭親自確認了帳內再無旁人以後,輕笑了一聲,在帳中坐下,悠悠說道:“所以我說,這次算計的就是他麴義。”
郝萌是河內人,早在河內太守還是親附袁紹的王匡的時候,郝萌便已經是袁紹的人了。他本來與眭固一樣,都是袁紹安插在張楊身邊的棋子,後來爲了控制呂布,這才轉投呂布麾下。董昭作爲主使,郝萌無法阻止對方所做的決定,只是此時聽了解釋,仍不免有些疑惑。
“麴義爲人驕縱,恃功自傲,自以爲曾助袁公安定冀州、連着擊敗公孫瓚,便將自己當做是冀州第一人了。”無法,董昭只得對郝萌透露了這一個隱秘:“不止是軍中衆將不喜歡他的爲人,就連袁公、大公子也不喜歡他、甚至是忌憚他……淮陰侯的故事,你聽說過麼?”
郝萌一臉震驚的吞嚥着口水,輕聲說道:“聽說過是不假……可是,若是麴義敗了,那這場仗又該怎麼辦?”
“他豈會那麼輕易敗亡?”董昭輕笑了一聲,說道:“若我所料不差,此戰必然是由侯成、宋憲領兵,他二人如何是麴義的對手?即便是有備對無備,有麴義手下精兵在,呂奉先也討不了好。我篤定最後定是麴義慘勝,侯成、宋憲所部大爲折損,到時候呂奉先就只能仰賴於你,還有李封那幾個人了。”
郝萌輕呼出聲,心裡同時想着,恐怕這一招兩敗俱傷的法子纔是董昭所隱藏的真正水平,自以爲是的呂布這一回可是犯了個致命的錯誤。
“等到那時,呂奉先再無僥倖之心、也無反抗之力,就只能按我設想的走。”董昭最後緩緩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