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山雖在干戈地,弟侄常修禮樂風。”————————【題弟侄書堂】
雪下得很大,起先是一粒粒的碎末,隨後漸變成一片一片的雪花。庭除上很快就鋪滿了厚厚的一層,空中還飄着大團大團的雪片,室內的燭光暖照着,投映出一個個不完整的影子。
燈下捧書的稚子忽然嚷道:“我快看不清字了。”
此時天上地上一片灰白,燭光在突然降臨的暮色中瑟縮成一點,光芒微弱。
司馬朗頭也不擡的吩咐道:“多點些燈,把炭火燒旺。”
卻是不提旁的。
那稚子不甚情願的小聲嘟囔道:“還讀啊?”
坐在司馬朗下首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溫潤少年,他眉眼平和,五官端正,使人好感倍增。他正是司馬朗的三弟司馬孚,司馬防膝下數子,前三個孩子年齡相似,後幾個兒子最大的都隔着六七歲,在長兄司馬朗遠在晉陽、司馬防與司馬懿忙於公事的時候,家中常常由他負責教導諸弟。
此刻司馬孚從卷帙中擡起頭來,伸出手摸了摸一旁幼弟的頭,溫和的笑道:“再溫習一會,待阿翁與二兄回來了,一同進食,之後就可歇息了。”
司馬防爲人嚴肅,不苟言笑,一衆小子見到他,大氣也不敢出,就算是舉止有些乖張的司馬懿亦是如此。與司馬防一同進食,不準說話、不準剩菜、不準亂切亂夾,就連坐姿都要恪守禮法,簡直是一個折磨。然而此時在幺弟司馬進的眼中,在長兄的陪同下讀些枯燥無味的經書,竟快比得上跟父親一起吃飯了。
“你也別寬慰他。”司馬朗如今養病去職,在家中一邊休息一邊重拾舊業,教導司馬孚等人,他知道司馬懿性子養成,這兩年兄弟相隔,中途又各自有不同的際遇,司馬朗自覺有些壓服不住對方、也難以將對方的性子扭回來。是故這次回家,便將視線投向司馬孚等幾個弟弟身上,盼着亡羊補牢,趁着未來‘蟄居’的這幾年,好好教養這些弟弟,不使其走上司馬懿同樣輕傲的路數——畢竟那條路只有少數人才能走。
司馬朗冷聲道:“我不在家,你把弟弟們教成這樣子,來年讓他們怎麼考太學?”
長兄如父,司馬朗年歲既長,在諸兄弟之間頗有威嚴,司馬孚不敢安坐,急忙離席拜謝:“都是我頻頻訪友,耽誤了諸弟學業,阿兄儘管懲戒。”
司馬進以爲親近的三哥受了委屈,仗着年紀小,不服氣的反駁道:“太學去不了,不還有國子監麼?”
“就你?”司馬朗冷哼一聲,嚇得對方脖子一縮,不敢答話。於是司馬朗這才又將注意轉向司馬孚:“你攜書而投,拜訪京中名士,並無不妥,畢竟你也到那個年紀了。但你始終也不能忘了家教,諸弟童性頑劣,非嚴不可,不是你單憑寬厚待人就可以的。”
“唯唯。”司馬孚慚愧的應聲說道,他在諸兄弟中看似平易近人,其實最無責任心,只一心撲在經書上,對別的事都不夠上心,極盡敷衍了事。所以司馬朗責備他,也不是沒有緣由。
司馬朗略嘆了一口氣,他們家兄弟雖多,但真正足以成材的,也就他們年長的兄弟三個,這其中司馬孚也只能算勉強,其餘的幾個弟弟,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以後不成庸人都是後天教導之功了。
此刻他也無心攻讀,如今父親足疾益重,以後司馬氏萬鈞重擔就將壓在他肩上,他多需要有一個兄弟能爲他分擔!
而那個兄弟眼下也正從宮中退值歸家,一進門就連呼:“好大雪,去取溫酒來。”
聽到這話,司馬朗就知道父親沒有跟着一起回來,於是他坐着不動,看這一衆兄弟從席上站起,趨向門前迎接二兄。
司馬懿還是友愛兄弟,忙招呼衆人入內,司馬朗受了他一拜後,點頭問道:“阿翁呢?”
“執金吾每月要繞宮巡視三次﹐以防水火等非常事,今夜正是最後一次,阿翁可能要值宿北宮門了。”司馬懿坐在司馬朗正對面的席上,兩人都默契的留下中間的正位。
司馬朗孑然一身,因爲不得及時交通內外消息,也讓他無從知曉今日皇帝與大臣會如何評議劉虞的舉措。他先是放諸弟下去各自用食,期間還想留下司馬孚,可對方卻拱手歉退,託辭還要溫書。
“此子怎就不關心家事?”司馬朗輕聲一嘆,與司馬懿促膝而談道:“劉公不欲支援,國家可有斥責?”
“家中無有憂心之處,他自然要做自己的事了。”司馬懿不以爲意的說道,渾然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而是將其帶過,又說道:“劉幷州所陳句句在理,公孫瓚遠在邊陲,風厲霜飛,朝廷哪裡會救?即便溫恢與盧毓這兩個小子在殿門前慟哭一場,也沒有觸犯聖怒,反倒是好言嘉勸……嘿嘿,這兩個小子果然不凡,秘書監更要熱鬧了。”
司馬朗問清了細節,又是寬慰,又是疑惑道:“竟如此平靜?”
“平靜?我看所有人今晚都要入寢難安。”司馬懿冷笑一聲,身子微微往後一靠,任由奴僕在兩人身前各自的食案上放筷擺碗:“現如今是天子用得上劉幷州,無論是策服諸胡,籠絡聲望,安撫民心,劉幷州的用處遠比一個公孫瓚要大多了。這也是劉幷州最聰明的地方,他知道皇帝最看得清利弊,所以纔有膽量讓天子去做抉擇……要知道當今天下,放眼朝中,能讓天子做抉擇的人可不多了啊。”
劉虞在烏桓、鮮卑等部族中間威望隆巨,朝廷要想平定河北,妥善應對諸胡,劉虞在其中的作用就必不可少。而公孫瓚桀驁不馴,只能爲朝廷暫時牽制袁紹,就算其能徹底爲朝廷所用,抵禦諸胡,對方在幽州所犯下的種種劣跡,就不得不讓皇帝考慮值不值得花巨大代價去保他。
所以這就是劉虞的價值,他既能引導諸胡保持中立,對袁紹進行牽制,又能安撫戰後民心,而且不需要承受任何成本與負面影響。這完全是一個公孫瓚所不能取代的,何況劉虞深孚天下名望,公孫瓚殘害恩師子孫,不仁不義,舍誰留誰,孰優孰劣,皇帝似乎根本不需要選擇。
但司馬懿卻明白,有些事情只能默契的去做,卻不能公然擺在臺上去說。
何況正如這一次溫恢等人好似火上添油的行爲,更是讓司馬懿隱然覺得司馬朗早早脫身幷州無疑是最明智的決定。
“劉公放不下私怨,如今雖可安然無事,可等到日後……又待如何呢?”司馬朗感慨說道。
“無論其有無籌算,皆與我等無關了。”司馬懿輕聲笑道,他看着司馬朗鬱郁的樣子,想了想,忽然說道:“阿兄索性無事,不若與我辦一樁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