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父母念,今日爾應知。”————————【燕詩示劉叟】
樓船上宴飲歌舞猶未停休,火光燭照,甚至趁着西北風颳至南岸,傳來動聽的絲竹管絃聲。
“明明是被我等擊退,倒像是他們打了勝仗一樣。”一名相貌英武的少年站在船舷邊上,眯眼瞧着對岸的綽綽人影,憤憤不平的用佩劍拍了下欄杆。
“不驕不餒,不矜不伐,不單是王者之兵,更是仁士所爲。你看他們初臨一仗就得意忘形,日後那還能長久?”長相與少年相似中年男人站在他旁邊,伸手拍着少年的肩膀,凝聲說道:“這是有個人在很久之前教給我的道理,如今說給你聽,是要你謹記作家訓。以後帶兵,務要戒驕戒躁,凡事穩重。”
“是誰教給阿翁的?”少年擡頭問道,眼裡彷彿倒映着星光。
勝不驕,戰不餒暗合兵法,遠不是他們這些草莽遊俠所能接觸到的知識,少年滿臉好奇,想知道傳授給他父親的到底是什麼人。
中年人名喚凌操,遊俠出身,早年糾集鄉人隨孫策四處征伐,渡江後屢立戰功,遷爲破賊校尉。身邊的少年正是他的兒子淩統,今年才十五六歲,就跟着凌操參與過幾場戰鬥了。
“廬江周郎。”凌操說出了一個不需要全名就能明白的稱號,他面露回憶之色:“記得那年我初入孫將軍帳下,兵起淮南,曾與孫將軍見過他一面……”他本想找個好的說辭來形容自己當日所見的人物風采,可搜腸刮肚也想不到合適的語句,於是只好乾巴巴的說道:“等有機會我帶你去見他,請他給你取個字。”
“他不是在長安做官麼?”淩統撇了撇嘴,不信的說道:“況且人家是大族子弟,會稀罕給我取字?”
“你不知道他。”凌操父子之間關係和睦,很多時候說話更像朋友一樣隨便,他鄭重的搖了搖頭,說道:“周郎是個如玉般溫潤親和的人吶。”
他們家只是鄉里小姓,像他們這樣的人家,能有今日,全憑着一身膂力、敢於戰場搏命,以及恰逢亂世帶來的‘福利’。而周瑜這樣的世家高門子弟則不同,無論亂世盛世,都是能讓他們輕易大放光彩的時代。
凌操內心粗獷,但也知道交好高門子弟有多重要,當年若不是周瑜多看了他一眼,孫策哪裡會從一干先登破陣的銳士中特意選中他?倘或藉由當初的一面之緣,通過孫策與周瑜搭上關係,引薦淩統,那就再好不過了。
這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殷殷期望,不盼宗族長遠,僅僅是想讓他以後能有條不一樣的路走。
淩統趁着夜色漆黑,偷偷做了個鬼臉,英武的臉有一瞬變得很滑稽。吹着冷冷的夜風,他忽然想到一事,激動地道:“是了,他們在那裡歡娛自樂,必無暇守禦,我等何不趁此渡船突襲?”
他不知怎麼想到這個絕妙的主意,興奮的轉身對凌操說道:“只要五千,不,三千人,就能將他們全部殺散!阿翁,快向府君請令吧!”
“請什麼令?”凌操看着雀躍的少年,好笑的搖了搖頭,復又嘆了口氣,正色道:“我軍今日新挫一陣,傷亡不小,不便出擊。何況……孫府君已收到討袁檄文,不日就要帶我等撤離了。等明日信使來了,我等便與對岸同爲朝廷部衆,一致討袁,這仗也就打不起來了。”
淩統嘟着嘴小聲說着什麼:“都打成這樣了還能言和?就對面這模樣,誰樂意與他聯手?”
聲音順風傳入耳中,凌操知道他是捨不得戰功,於是笑道:“你這小子,才與你說了不驕不餒,你又忘了。”
淩統聳了聳肩,覺得肩上沉重,遂將凌操擱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甩掉,不耐煩的說道:“好啦好啦知道啦——”
“你知道什麼了?”凌操難得從早熟的兒子身上看到耍賴的樣子,他習慣性的想伸手去拍他的背,但忽然又想到不能拿他當孩子看了,於是悻悻的放下了手。
“不驕不餒,凡事穩重,嗯……還要去見那個廬江周郎,請他給我取字——”
話音未落,正在點頭的凌操忽然收斂了笑意,伸手將淩統嘴巴一遮,身子跟着往前探去,警覺的望着黑黢黢的江面,輕聲道:“這風聲有些不對勁……”
江面上漆黑一片,在遠處樓船橙黃的燈火倒映在江上,也被層層波浪分割成一條條黑影。江上風浪起伏,也不知那些起伏不停的光影中,是光在動,還是影在動。
此時正是深秋,西北風早早地就颳了起來,迎面吹在凌操父子的臉上,像冷刀子似得割人。
凌操突然從船舷上拔出一根松脂火把,像投石般用力的往江上最暗處丟去。
那熊熊燃燒的火把在半空像車輪般轉了幾圈,又宛如流星墜地,還未來得及照亮江面,就只聽風中傳來‘嘣——’的一聲弦響。
火把像有繩牽引似得憑空往後一退,無數火星從當中炸開,雨一樣紛紛落入江中,在熄滅前將船頭持弓的人臉照亮了一瞬。
“敵襲!”凌操大吼了一聲,接着一把推開淩統,拔出劍來:“去擂鼓示警,傳訊城內!”
淩統被他推得腳步一個踉蹌,條件反射似得轉身跑開,他跑到一半忽然聽見身後傳來‘咻——’的一聲,回頭就見到凌操左邊肩胛上中了一箭。
“阿翁!”淩統又幾步跑了回來,神情慌張的查看着凌操的傷勢。
凌操躲在舷下,看着那根從甲葉縫隙間射入肩胛的羽箭,咬牙悶哼一聲,見淩統去而復返,不禁罵道:“你回來做什麼?還不去擂鼓?”
“可是阿翁——”淩統剛喊着說完,頭上又倏然飛過一支箭矢,又準又狠地釘在木檣上。
“他們來得好快。”凌操通過自己身上與剛纔那支箭的力度對比判斷,對方順風順水,用不了數息就會與己方接舷:“你忘了我與你說的什麼了?快去擂鼓,傳令全軍應戰!”
淩統抹了把鼻子,神情漸漸堅毅,彎腰疾步的跑到戰鼓旁撿起鼓槌敲了起來。
“咚——咚——咚——”
寂靜的水寨如野獸被睡夢中驚醒,幾乎是同一時間,各處停泊的戰船上此起彼伏的響起了喊殺聲。
“巴郡甘寧在此,爾等何不就擒!”江上風中帶着一人囂張的狂笑,還有隱隱約約的鈴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