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周圍人突然垮下來的表情,看到那些一張張鵝蛋般張開的大嘴,看到那些目瞪口呆而又充斥着羨慕嫉妒恨的目光……
林海只覺得一股莫名其妙的荒誕從脊椎衝上腦門,“靠,自己這是……躺着也中槍?”
林吳在那一刻,腦袋如同被重錘砸中,有一種暈厥感。他的拳頭攥得緊緊地,雙目有些紅絲的看向林海,他怎麼也不能接受,林薇說出的這番話,她……竟然要嫁給這個家族沒有分量來歷不明的私生子!?
林克和林德倫兩個表親,神情也在潰變,對林薇,他們雖然因爲立場不同而視她爲敵,有看着這個女孩強勢起來而積累的懼畏,但不可否認,從心底,他們對她的優秀是固然承認的。否則也不會擔心未來在家業問題上,鬥不過這個厲害的女人。而如今見到林薇這番話,兩人第一時間是愣住,接下來看着林薇,竟然也隱隱有幾分同情和對林海的妒忌。
對林薇而言,從很早以前開始,她就明白自己不是伯爵林威親生的事實。那個時候她惶恐,她不安,她猜忌,她懼怕……
因爲從小伯爵對她的寵愛,就從不比林吳少多少……甚至猶有過之。
對林吳,伯爵林威是威嚴交加,動輒打罵,使得他根本不敢在莊園有任何造次。然而對於林薇,他從來就是一副疼愛和溫和的表情,林吳從未接觸過的和藹父愛,在林薇身上,卻是毫無保留的給予,她見得最多的,就是林威笑起來的樣子,像是陽光曬在身上的舒服,又像是厚厚羽絨被將她包裹的溫暖。
她甚至懷疑面對林吳態度那樣嚴厲的父親和麪對自己時的父親是不是兩個一樣的人。
林薇也曾經以此憑藉的欺負林吳,而致使他一度在林薇面前,變得膽小畏首畏尾,不敢觸怒這個父親大人無比疼愛的姐姐,在她面前也不敢過高的擡頭,跟屁蟲一樣追隨在趾高氣昂的她身後,任得她對自己頤指氣使。
記得有一次很小的時候,林薇摔壞了伯爵在珍品架珍藏的一副古董茶具。當時她就嚇得大哭起來,因爲同樣碰壞了林威珍藏的林吳,曾經是被狠狠踢打了一頓,然後在後院草坪罰跪了兩個小時。
她認爲自己也會面臨伯爵的憤怒。誰知道林威只是看着這一切,讓管家唐納海默默打掃了地上的殘渣,然後把她小心扶起來,親自打開醫療箱爲她處理被殘渣的尖銳劃破的膝蓋。並用一貫溫厚的嗓音告訴她不要哭,沒有關係,下次小心一點。
那個時候的林薇,被寵愛,被關懷,甚至認定自己比林吳高人一等,甚至懷疑林吳是不是伯爵大人親生。
直到有一天懂事,她偷聽到僕人在不經意的言語間,透露自己只是林威養女的事實。
得知這個身份的當天,林薇被巨大空虛的黑洞吞噬,覺得以前一切都變了,她在家族被寵愛,在莊園彷彿公主般的生活,突然變得不真實起來。她開始害怕,開始害怕失去莊園人們的敬愛,失去伯爵的寵愛,失去寧清母親一般的溫暖照顧。因爲沒有血緣的她本就不可能獲得這樣的寵愛,她應該會像是林吳一樣,被伯爵威嚴打罵的對待。
然而伯爵林威和夫人寧清,仍然對她一如既往的溫和遷就。
在那一刻開始,林薇彷彿就那樣從一個公主病的女孩,一瞬間長大了。
她開始變得越來越優秀起來,她開始在同地區的學校裡面名列前茅,在無數人仰望的光環下,以無比驕傲的姿態進入清遠學院,只在學院的第二年級,就進修管理班,然後開始幫助身體抱恙的伯爵分擔韋恩集團的事務。
短短兩年時間裡面,她已經展現出了非凡的學習和經營的天賦。她不光在管理學上面很強勢,更在學院兼修了機械設計,韋恩公司現在設計技術上面,有三分之一的貢獻來自於林薇的設計圖紙。
若非如此,林薇也不可能被家族的那些長者公司元老所認可,更被林江,林遠山這兩個另有心思的家族子爵,視爲一個障礙。
而誰都不知道,林薇讓自己優秀起來的唯一目的,就是害怕有一天,她被掃除在這個家之外。害怕有一天,不被家族承認,失去伯爵父親所給予的信任和溫暖。
其實很多時候,她很羨慕自己的弟弟林吳。因爲無論林吳怎樣不思進取,怎樣好逸惡勞,他都是有林家血統的人,他都是要繼承林威家業的第一繼承人。他根本不擔心自己被擯除在這個家之外,他甚至可以和伯爵爭吵,可以一怒之下離家出走,但最終他血液裡的那種血統讓他註定就是河畔星林家的子嗣。
而她林薇呢?如果離家出走,她還能去哪裡呢……?
除了這個家,除了這個家族,她一無所有。
正是對自己養女身份的厭惡,正是拼命希望要證明給所有人看,她自小在林家成長,擁有優秀的傳統和繼承的優良品德,她是這個家族裡的一員,從最開始,她就不是外人。
她希望憑藉自己的努力,打破家族內部對她的成見,讓家族人信賴她,依靠她。讓她沒有林家血緣的這份鴻溝,逐漸被抹去,消弭於無蹤。然而她錯了。她太理想化了,而忘記了人與人之間的猜忌和防備,遠比童話那般的皆大歡喜的結局來得更殘酷許多。
特別是涉及各自利益的貴族家族。她當然不會那麼天真和幼稚,她原本以爲將所有人的利益綁在自己的戰車上,就會讓家族各方面的人對她都生出依賴,她可以引領韋恩公司更好的發展,可以帶給家族各爲董事成員豐厚的利益。有這樣的利益輸送,他們對她自然也會是擁戴的,那時候血緣這種事,在擁有利益成分之下,會顯得無足輕重。
但她終究是沒有想到,無論她給家族,給公司帶來怎樣的進步,都無法抹去一點,那就是總有人認爲會比她做得更好。
而她一直如此努力想要淡化的血緣,也並沒有消弭,反而就這樣根深蒂固的,存在於每一個家族元老,每一個董事會成員的心底
在她強勢爲他們帶來好處的時候,所有人都不會將這件事掛在嘴邊。然而當涉及家業問題的時候,他們就會表露出內心最真實的念想——她是一個外人,而且還是一個註定要嫁人的女流。
所有人都不會希望韋恩集團的利益,流到外人的手中。
*
往往是這些平日對她和藹可親的長輩,往往是他們從小到大那種關護,那種一貫流露着親人般笑容的臉……在這個時候看着她眼神的遲疑和麪色不豫間透着的猜忌。才最是傷人。
所以她當着所有人的面,告訴在場每一個人,她會嫁給林海。
伯爵林威終於至此開口了,他眉宇輕蹙,以肅然低沉的聲調道,“這不是開玩笑,林薇,不要胡鬧。”
寧清在這一刻也明顯失了分寸,目光從惶然所失表情的林吳身上收回來,道,“薇薇,這件事怎麼可能如此兒戲提出,先擱置一邊,現在是談論正事要緊。”
林薇望向一臉憂忡之色的林威和寧清,悽婉一笑,“伯爵大人,夫人。我從很早就知道,我是你們的養女,和你們沒有半點血緣關係……但我生長在這個家裡,已經離不開這裡了……”
“所以,就讓我的歸宿也是在這裡吧……”
“無論……怎樣都好,我想要老死在這裡。”
聽到林薇口中的伯爵大人,夫人。這樣的稱呼,饒是寧清再如何端莊鎮定,也有些心酸感。她和丈夫自來就喜歡這個懂事的女兒,只可惜……爲什麼她不是他們所親生?以至於她要在貴族家,承擔這樣的壓力和痛苦。
直至林薇做出這樣的表態。這些在場的家族長老們,都有些微微的嘆息,他們一直知道林薇的強勢,但卻沒想到這個女孩剛烈如此,竟然會爲了家族,而選擇嫁給一個私生子!
這樣說出去儘管名聲上不好聽,但至少,卻是她留在家族中的權宜之計。林海不像是林吳,和她從小一起長大,有姐弟的因素在其中。這個私生子林海,如果和林薇結親,倒能夠淡化那些風言風語,也能讓林薇留在家族,畢竟如果林薇說終身不嫁,是沒有人會相信如此幼稚言辭的。
林海儘管能夠收到清遠學院的通知書,然而事出反常必有妖,現在家族內部,對他更多的是一種奇怪的神秘感。加上林海在貧民窟的那些經歷,他現在就是這麼不清不楚的一個人。
林薇此舉,豈不是將自己的幸福,一手葬送了?這樣優秀的女孩……終究是可惜了啊。
就連之前質疑聲最猛烈的林奇,此時也被林薇的剛烈所動搖了,首次有些後晦對她的苛刻。畢竟他們這些長輩,也是從小看着這個女孩長大的啊……若不是他們相逼,她怎麼會做出這樣激進的決定?
還是林江和林遠山兩人,反應最是陝捷,沒有沉入到周圍這些集團元老動搖自責的情緒中去,笑道,“侄女……不要開玩笑了,林海即將去往清遠學院就讀……再者,你們之間怎麼可能結婚……不要再說這種一時的氣話了!”
林薇修長脖頸之上,下頜有些清傲的微揚,目光平靜的看向兩人,保持了一種在公司裡說一不二的淡然氣度,一時讓兩人的質疑沒有半點力量,清淡中有着難以改變的堅定,道,“等他從清遠學院畢業,到那個時候……就結婚吧。”到那個時候……就結婚吧。說得如此平靜,就像是在決定公司的一項活動,或者明天吃什麼,去哪裡之類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衆人,都能感覺到她的星眸從未有這樣的清雅和鄭重過。
就連林江和林遠山兩人,也一時被她的神情鎮住,沒有再繼續發難。
而在這場會議上旁聽,沒有發言權的林海看着周圍沉默下去的長老,看到林薇清麗而悽婉的面容,覺得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你們大家,有問過我的意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