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幾天下來,車子倒成了田星待得最多的地方。有一次,他覺得自己只是打了個盹,醒來卻發現已經在車裡睡了一宿。奇怪的是,儘管一直保持着僵硬的姿勢,田星卻絲毫沒有感到腰痠背痛,恍惚間,全身的重量似乎都集中在了昏沉的腦殼,他的身體則不過是飄飄然一具擺設罷了。

於是,不知道是受了什麼的支配,他又身不由己地出現在了不該出現的地方。

調整了一下後視鏡,田星靠在車座椅上,眯着眼盯着斜後方停着的一輛保姆車。

時間已臻零點,地下車庫裡的風比田星的回憶還重。

深秋已盡,風中早已夾帶一絲凜然。田星曲起手臂放在車窗上,用臂彎支起下巴等待。

這樣的景況,以前是這樣,現在亦如是。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也不知道自己這兩年的努力隱忍究竟帶來了什麼意義。

真是可笑。

他這才明白,能被時間治癒的,那並不是真正的傷痛。

皺了皺眉,田星閉上眼睛,回想着那天晚上在酒店包間匆匆一瞥之下所看到的一切細節。

那個人似乎是又瘦了…他總是很在乎自己的體型的。

不過卻也沒有那麼黑了…呵呵。

終於知道所謂的成熟不是僅僅拘泥於外表了嗎?

不知怎的,田星居然想輕笑一聲,這種事情那個人還需要自己來教他嗎?那樣冰雪聰明的人,早就知道從容纔是面對歲月考驗的正確方式。他之所以把樣子弄得跟從前大相徑庭,不過是想更直觀地告訴田星他們兩人之間的差別。

年紀。或者還有更多。

只是這些,田星到後來才慢慢想明白。

然而當時的自己第一次看到瘦了身又曬得像礦工的他,只會哈哈大笑。那時的心情多麼單純,圍着他、猜測他,卻從來沒有跳出來看一看自己有多麼的一廂情願。

田星有些出神,他記得幾天前的那晚,那個人穿着淺灰色的西裝外套,搭配着深灰V領打底,一如既往的修長挺拔。他的頭髮略長了些,修剪得很整齊,這人一向是很注重細節的。田星曾細細撫過他的髮腳,那樣的潔淨和芬芳讓田星從此便有了親吻他後頸的癖好。

不…不能再想。田星努力讓自己打住,不再去回憶。他心潮澎湃,可是身體卻死死釘在駕駛座上,拳頭握緊,他感到一種不知名的力量在身體裡流竄。

寧輝,他生活的希望,他唯一的太陽。

一直都是。

時,保姆車的車門突然打開了,田星動了動眼睛,忙朝旁邊的通道看過去。果不其然,一個人正朝着保姆車的方向安步走來,他微微低着頭,被帽檐遮住了眼睛。他的步伐平穩卻輕盈,不一會兒便越過了田星的車向保姆車走去。

田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直了身體,心砰砰然撞擊着胸膛,然而身體裡頭流竄的那股力量卻在瞬間盡數散盡,他忽然感到了一瞬間鬆懈的疲軟無力。

那一刻,心跳到好累,累到好酸。

酸味瀰漫至全身,田星的鼻頭和眼眶再也不聽使喚。

寧…嘴脣一張一翕間,有一個禁忌了兩年的名字就要脫口而出,然而最終只能隨眼角滑落的東西一起淹沒在脣齒間。

這時,保姆車上走下來一個人,那人從車上拎下來一個袋子遞給寧輝,寧輝揚起頭朝對方笑了笑,田星這才得以看清他的臉。那人從袋子裡拿出一塊方巾湊近寧輝的臉,寧輝反手接過去並示意那人先上車,接着自己也爬上了車,車門隨後緊閉。

田星呆了,眼淚風乾在臉上。

保姆車發動,緩緩駛離了車庫,很快便消失在田星的視線裡,然而他卻一動也沒動。

腦海已經漸漸恢復清明,眼眶的溫度也急遽下降。田星伸出手胡亂地抹了抹臉,有一絲弧度凝固在嘴角,三分苦,七分怒。

從車上下來的人,是林禾。

“咚咚咚”三聲富有節奏性的敲門聲過後,門打開了,一個人走進了田星的辦公室。

那人放緩了步伐,卻一直沒見田星擡起頭來。他走到辦公桌前,把手中的一疊文件輕輕放到桌邊。

“嗯。”田星朝文件看了看,嘴裡含糊地應了一聲,他沒有擡頭,說道:“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這兒沒什麼事了,你也下班吧。”

來人輕笑,搖了搖頭,輕輕咳了兩聲。

田星這才發覺進來的並不是自己的助理,他擡起頭來,看清了來人之後,扯了扯嘴角叫了一聲:“爸爸。”

“怎麼,三魂不見了七魄?”田文秉伸長頭看了看他手中的資料,笑道,“連文件都拿反了?”

田星趕緊將手中的文件掉了個兒,隨即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問道:“找我有什麼事嗎?”

“還不是桂嫂…”田文秉漫不經心道,“她兩天沒見着你了,今天早上一再跟我說,讓我問你怎麼了。我說你都多大的人了,難免有自己的事,她偏不聽。這不,我完成她交待的任務來了。”

“瞎操心。”

田星嘟囔道,隨即又看了田文秉一眼,說道:“我昨晚不是回去了麼。我沒什麼的,你別擔…”說着頓了一頓,接着道:“你跟桂嫂說,讓她別擔心了。”

田文秉沒有答話,片刻,見田星疑惑地擡頭看過來,他挑了挑眉,笑道:“怎麼,你的剋星,有消息了?”

“什麼剋星?”田星輕輕皺了皺眉,把手中的文件合上,拿起桌上的咖啡杯湊到嘴邊。

田文秉笑了笑,說道:“一旦出現就能讓你立刻蔫了的人,還不夠格稱爲你的剋星嗎?”

“我哪裡蔫了?”田星笑了起來,把杯子放到一邊,又把文件打開,“我這不是正常狀態嗎?您這是沒事做來尋我開心嗎?如果悶得慌就打電話給小咪,或者直接過去也行,我這手頭上還有許多事都沒做呢。”說着又把視線專注於手中的文件。

田文秉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站起身來微微俯過身子“啪”一聲把田星手上的文件拍上。田星剛想表達異議,然而順着他的眼光看過去,才發現自己手中的文件拿反了。

他這才明白,田文秉一進來就在打趣自己,而自己則真如他所說的一般,像個懵瓜。

“田星,”田文秉道,“算了吧。何必強人所難?”

田星沉默着,片刻後才幽幽地道:“我強迫得了誰?要說難,也是自己爲難自己。”

田文秉看着兒子落寞的神態,說道:“我記得你們小年輕有一句爛熟的話,叫做忘記舊愛的最好方法便是投身進一段新感情…呵呵,你不妨一試?如果沒有對象的話,老爸倒可以爲你活動活動。”

田星從鼻子當中笑出一聲,沒有答話。

“呦,這是瞧不上我的人脈。”田文秉打趣,見他仍是沒有迴應,於是正色道,“你不試一試怎麼知道不管用?雖說曾經滄海,但是海又何止那麼一片?”看到田星皺起了眉頭,田文秉繼續道,“貓是老鼠的剋星,蛇難道就不是老鼠的剋星?又有誰規定這一生只能有一個剋星?爸爸這話粗理不粗,只不過…希望你能過得好一點。”

田星晚上回去,桌上加了菜,桂嫂沒有直言,只是不住地對他噓寒問暖。他看了看一旁不作聲的田文秉,心裡的陰霾一瞬間有些變淡。

吃了飯回房,田星懶懶地躺着。

呵…柔軟寬闊的牀可比汽車座椅要舒服多了,田星輕嘆一口氣。

何苦自己爲難自己?

人生無論如何都會繼續往前,時間只會對你的悲傷和消極沉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