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課結束,按照早就定好的計劃,陳念本來是應該以“上級領導”的身份跟這個班級的學生去做一次座談會的。
但,無論是陳念自己還是陳果,都覺得這樣的活動實在是形式意義大於實質意義,於是便乾脆取消了座談會,改爲隨機抽取幾個學生訪談——或者說,其實閒聊的程度還更高。
當然,陳念還是有意識地在對話過程中去詢問有關靈眸的使用狀況的,但讓他意外的是,這玩意兒在學生羣體中,其實並沒有帶來特別大的“反響”。
或者說,就跟他們之前使用的什麼多媒體啦、什麼智能黑板啦一樣,靈眸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一件新的教具。
他們並不在意這件教具,可問題是,就是這種“不在意”的狀態,居然也能讓整個班級的教學水平有顯著提升。
這一點,恰恰說明了靈眸的可取之處。
如果這玩意兒真的是讓“會用的人提升更快”的話,那陳念會毫不猶豫地叫停這個項目。
因爲,那無疑會進一步拉大所謂“天才”和“庸才”的差距,把教育資源配置失衡、教育效率失衡的問題徹底埋進深淵。
但好在,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這玩意兒還是很有用的。
——
至少,當陳念坐在一個看上去吊兒郎當的男生對面,以“裝備製造者”的身份嘗試着去跟他溝通時,他表現出來的不是“不屑”,而是佩服。
“.你們這個東西還是挺有用的,說實話,我最佩服你們這些搞科研的科學家了。”
“那些什麼網紅啦、明星啦,我覺得都沒辦法跟你們比。”
“我自己懂我自己的啦,我們這些人就是下水道的老鼠,根本就沒有人關心我們以後要去哪。”
“之前有些人來我們學校拍視頻啦,送物資啦,揭露什麼教育不公啦都是扯犢子。”
“說實話,伱們是第一個真的想讓我們好起來的。”
“雖然好的也有限啦.抱歉啦,我們天生就不是什麼讀書的料,給我們再好的東西,也沒有多大用的。”
聽到這裡,陳念不由得有些疑惑。
“你們不知道自己的水平在提升嗎?你們不知道這個班級的綜合成績已經比最開始的時候高出了至少30%了嗎?”
“知道啊。”
男生聳了聳肩,回答道:
“但那有什麼意義.說真的,我們每個人的起點都低得嚇人,別說提升30%了,哪怕提升300%又能怎麼樣?”
“我們沒辦法去跟那些少爺啦、天才啦去競爭的,一副眼鏡.很好,但不能從根本上解決我們的問題。”
男生的敘述非常清晰,這讓陳念都不由得有些懷疑:
如果他的思維邏輯確實能達到可以完整地表述出自己想要表述的東西的程度的話,那他爲什麼會“淪落”到這個學校裡?
一個有些殘忍、但現實的情況是,人類個體的能力是有下限的。
他可能因爲各種外在因素導致遠遠不能發揮出自己應該發揮出來的潛力,但至少,不可能跌破因爲自身能力下限劃定的那條底線纔對
想到這裡,陳念開口問道:
“所以你覺得你的問題應該怎麼去解決?”
“那可複雜了真的,大叔,你去我們家看看就知道了。”
“我知道你肯定以爲我們跟以前那種農民工一樣啦,住在破爛的板房裡面,然後老爹在外打工,老媽臥病在牀,家裡還有個上小學的妹妹啥的。”
“但其實,完全不是這麼回事的。”
男生的臉上浮現出一個戲謔的笑容,停頓片刻之後說道:
“之前來搞扶貧的網紅也是這麼想的啦,他們給我們家送了一大堆米麪糧油什麼的,甚至還有酥餅-——挺搞笑的,我們吃了三個月都沒吃完,扔了一大半。”
說道這裡,男生的表情開始變得失落起來。
“我們真的不缺錢,甚至可以說,作爲建築工人,我爸算是吃到了這幾年大搞基建的紅利了。”
“我們家的生活還是很好的——我說的是在物質生活上。”
“但,他的人生,就只有工地了。”
“連帶着我的人生,也無時無刻不在圍繞着‘工地’這個主題前進。”
“因爲,這是我的上一輩最熟悉的領域。”
“這怎麼可能?”陳念打斷了男生的話,隨後反問道:
“你父親怎麼可能不想讓你擺脫這個行業,往更高的方向發展?”
“你這麼說的話,多少是有點給自己的自暴自棄找藉口了吧?”
“沒有。”
男生鄭重地搖搖頭,回答道:
“他當然想讓我離開這個行業,但我就想問問.大叔,你是搞智能設備的,如果說我現在問你什麼核聚變啦、超導體啦之類的問題,你能答得上來嗎?”
“你能知道這些技術會催生出什麼產業、創造什麼工作崗位嗎?”
“你不能吧?”
“這還是在你本來就具有相當高的眼界、相當豐富的知識的前提下來說的。”
“倒退十年,我爸就是個字都不認識幾個的建築工人,你覺得,他能懂嗎?”
男生的這個話題撞在了陳唸的槍口上,因爲他真的懂核聚變,也懂超導體。
但是,陳念卻完全明白了男生的意思。
這是人才發展跟不上技術發展所導致的巨大斷層。
而這個斷層的連帶後果,就是家庭教育的嚴重缺失、甚至是嚴重錯誤。
能夠快速適應技術變化的那一批人會越來越強,而本來就不具備適應力的“基礎”的那批底層,則會越來越弱.
如果按照技術正常的發展路徑,這個問題並不會那麼嚴重。
但.陳念所主導的技術進步,恰恰是不正常的、違背客觀規律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陳念微微點頭,算是對男生的看法的認可。
但,隨即他又問道:
“所以你認爲是這個問題導致了你的失敗,那也總得有個具體的表現形式吧?”
“宏觀問題可不會直接壓在你身上,他再怎麼不懂,也不可能攔着你學習吧?”
“那倒確實不會。”
男生再次聳肩,隨後回答道:
“別人不知道,但是我吧.我是被割韭菜的產物。”
“核聚變火的時候,我爸給我報少年核能興趣班;超導體火的時候,我把給我補什麼超導實驗組;人工智能火的時候,又讓我去學編程.”
“我不是說了嘛,他什麼都不懂,所以什麼都想讓我試試。”
“大叔,你說,這種情況下,我能學好就怪了,對吧?”
“確實。”
陳念深深嘆了口氣。
這男生的經歷屬實是有點慘,但又有點搞笑。
不過,他這種特殊的、可笑的經歷,其實也是某個龐大系統外圍的一個小小波動而已。
看來,要真正解決教育上的問題,靠一副眼鏡,還是遠遠不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