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小木屋外的大雨, 下的彷彿要將這個天地都要淹沒。
傅時潯看着他懷中抱着的人,臉色比任何時候都要蒼白,沒有一絲血色,薄的如同紙片, 狂風打在小木屋的玻璃上, 嘩嘩作響。
“你是不是在想, 我明明有姑姑, 有表弟的, ”阮昭望着傅時潯。
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在這樣的時刻, 好像不再那麼吐露。
傅時潯艱難的滑動了下喉結,第一次, 他有種被哽住的感覺, 因爲眼前的人。
阮昭將頭微微撇向窗外,隔着玻璃,大雨還在繼續。
“據說我被撿到的那天, 也是下着這樣的大雨, 我就躺在一個小紙箱裡,一條野狗就在旁邊看着我。”她想笑, 可是此刻她已經沒力氣這麼做。
傅時潯緊緊握着拳頭。
想要讓她不要再說下去,可他卻沒有阻止。
“要不是我爸爸出現,可能我就會成爲野狗嘴下的一頓午餐。”
阮昭眼神越來越渙散,她似乎已經徹底沉浸到了回憶之中, 那些她以爲已經遠去的過往,其實從來都沒遠離。
“這些事情當然都是別人告訴我的, 你知道農村裡的家長裡短,根本沒有秘密。我很小的時候, 跟我玩的小孩就和我說,她媽媽說了,我是爸爸撿回來的。”
後來就那些大人,就懷着那種得意而高高在上的姿態教育她,你以後要孝順你爸爸,要不是你爸爸,你可是活不到現在的。
她就是在這樣的提醒中,慢慢長大。
但她從來不在乎,因爲她覺得自己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爺爺,還有姑姑。
直到她再次失去了這一切……
“你父親他……”傅時潯雖然強烈不忍,可是最終還是輕聲問道。
“去世了,”阮昭終於轉過頭,茫然的望着頭頂,明明視線是與傅時潯對視,可是傅時潯卻感覺到她並未在看自己,她低聲說:“爸爸走了,是我害了他。他走之後,爺爺很難過,很快也去世了。”
“後來姑姑養大了我,可是我能感覺到,她怪我。其實我也怪自己,如果不是我,爸爸不會出事的。他會活下來,出事的那個人應該是我。”
這一刻阮昭的意識出現了模糊,甚至開始說起了胡話。
“你應該奇怪爲什麼我會對雲霓那麼好,因爲她是我自己選擇的家人,”阮昭微垂着眼瞼,聲音裡微染上一層她從未有過的脆弱:“不會再輕易離開我的家人。”
明明看起來那麼清冷又理智的人,其實也會害怕。
害怕這個世界,再沒有能跟她彼此依靠的人。
傅時潯聽着她不停責備自己的聲音,輕聲喊道:“阮昭,阮昭。”
他似乎將她從這種痛苦的回憶里拉出來,最終他成功了。
阮昭黑眸定了定,安靜望向他,傅時潯問:“你想知道我的秘密嗎?”
“嗯。”她迴應道。
傅時潯望着她,緩緩開口,他清冷的聲音如同一道冷泉,灌入她的腦海,讓她越發混沌的思緒,有了一絲清明。
“我年少時,曾經遭遇過一次極大的事故,然後我記得有個小女孩救了我。結果你知道嗎?等我醒來,想要見這個小女孩,然後所有的人,包括我的家人都說,根本沒有這個小女孩。”
“但是我一直不相信,告訴他們,真的有那樣一個小姑娘,她救了我。我想見她,可是不管我怎麼說,他們還是一致的口吻說沒有。後來我甚至開始看心理醫生,連心理醫生都告訴我,這可能是我在極端危險下,臆想出的一個小女孩。她代表着我內心渴望着得到拯救。”
那種親身體會過的真實,是如何都無法僞造的。
但他無法怎麼堅定,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
“一開始我不明白,爲什麼他們要否定我的記憶,直到後來我猜想到,或許她是因爲我,受到了什麼傷害,或者根本就是已經……”傅時潯頓住,但是他整個人也陷入那種痛苦當中。
“她因爲我死了。”
最終他還是低聲開口。
要不然他無法解釋,爲什麼所有人都在否定他的記憶。
爲了保護他,讓他不用揹負一條人命的代價,要不然這根本無法解釋,爲什麼所有人這麼衆口一致,否認他的記憶。
越是這樣的遮掩,越是讓他無法忘記這件事。
甚至在還沒確定真相之前,就陷入無邊的自責之中。
“最後我也開始告訴別人,我相信了他們的說法,那個小女孩是我臆想出來的人。但其實我從來沒有放棄過,我始終告訴自己,她是真實存在的。”
哪怕他的心理早已經被這件事所影響。
這麼多年來,他不談戀愛,不接受任何人的靠近,就是因爲這件事。
這就像他心底存在的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迷霧,只要一天不解開這個秘密,他好像就永遠都得不到解脫。
他早就站在了懸崖邊,離瘋狂只剩下一步。
或許,他會因爲解開那個秘密而發瘋,或許他會因爲永遠找不到答案而發瘋。
或許他早已經是一個瘋子。
傅時潯垂眸看着她:“所以那天我告訴你,我大概不是你眼中所看見的那個人。我根本就不完美,其實我連一般人都不如,我被自己的念頭活生生困了十幾年,這十幾年來,我拒絕所有人的靠近。所以我拒絕你,不是因爲你不夠好。”
“而是因爲我不值得。”
阮昭這次覺得她真的又清醒了點,每次在她想要昏睡過去時,她總被傅時潯的話吸引。
她想要聽完,再多瞭解一點。
關於他的一切。
她努力擡起眼皮,那雙滾圓的大眼睛,沒了以往的銳利和直白,那樣柔軟而迷離,“我已經這麼虛弱了,你還要我再浪費力氣再說一遍嗎?”
“傅時潯,你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你自己。我從來沒把你當成完美的人,就像你說的,我們都不是完美的人。我的出生不完美,你的心理不完美,現在我們徹底跟對方坦白了自己的不完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理問題,況且這也未必就是你的心理問題。”
傅時潯:“你相信我?”
從那件事之後,無論他說多少,哪怕是他父母在內的人,都說沒有,不可能。
他們那樣的斬釘截鐵,以至於原本對自己深信不疑的傅時潯,都開始動搖。
曾經有那麼片刻,他真的以爲,是自己瘋了,出現了幻想。
臆想出那個小女孩來解救自己。
“如果這個世界上,連我們自己都無法相信自己,那麼別人就更不會相信你自己。我不知道這件事的過去是什麼,但是傅時潯……”
阮昭突然喘了口氣,待她再次平復自己,直勾勾的望着他,那雙眼睛重新迸發出強烈的生機,堅定而認真:“我相信你。”
這一秒,在她說的這四個字的瞬間,傅時潯感覺,這麼多年,他心底最深處的空洞,好像徹底被填滿。
這是第一次,有人說相信他。
過去不管他怎麼說,所有人都不信他。
就像走在沙漠中的人,他明明看見了綠洲,可所有人都告訴他,那只是海市蜃樓。他想要靠近,卻被阻止,就在他絕望的時候,身側終於出現一個人說,我相信你,那真的是綠洲。
“如果你想要去尋求真相,那就去找。反正再不濟,也不過就是失望罷了。”
失望,總比讓自己瘋了強吧。
但她剛說完,就疲倦不堪的閉上了眼皮。
她太累了。
真的太累,太累。
她低聲說:“傅時潯,我要是死了的話,就會帶着你的秘密一起離開吧。”
這句話猶如一把刀,狠狠插進了傅時潯心頭。
“不會,”他輕輕抱住她,額頭再次輕輕抵住她的額頭,低聲說:“你不會死的,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哪怕一直跟阮昭說話,他沒有放棄用手機聯絡別人。
但這深山中,又是這樣傾盆的大雨,這裡好像變成了隔絕的孤島。
“是啊,沒有人分擔的秘密太過痛苦了,”阮昭再次掙扎着睜開眼皮,“所以我要活下來,分擔你的秘密”
一個人孤獨的行走了十幾年,一定很辛苦吧。
這世界,沒有人相信他,所以她會活下來。
讓他從此,再也不這麼孤單。
“喂,喂,傅教授,你在哪兒呢?”
突然他手中握着的手機,傳來嘶吼的聲音。
莊維喊道:“我已經找了救援隊,他們趕過來了。”
原來在傅時潯準備進山找阮昭之前,他也並非盲目就進來,而是提前給莊維打了電話,告訴他,一旦跟自己失去聯繫,就立即聯繫救援隊,進山救援。
他知道按照最優的辦法,他應該在山下等着,跟救援隊一起進山。
可人的感性總會大於理智。
哪怕從來理智如他,也會因爲過度緊張,而做出不利於大局的事情。
他怕她出事。
連傅時潯都不知道,原來他早就已經關心到她骨子裡,哪怕不顧自己的安危,也要在這樣的大雨裡進山,只爲確定她的安全。
這一刻,他慶幸自己的莽撞,慶幸自己第一次的不理智。
要不是他及時趕到,阮昭會躺在雨裡,一直等到身體失溫。
哪怕他帶着救援隊找來,只會看到他最不想面對的事情。
傅時潯沒有浪費時間,立即告訴莊維,自己就在林中的小木屋中,阮昭從山道上摔了下去,受了極重的傷,讓救援隊帶上擔架上山。
莊維着急的要命:“好,好,傅教授,你們一定要撐住,我們馬上就到,馬上。”
在掛斷電話後,傅時潯正要驚喜的告訴阮昭,有人來救他們了。
可是他卻看見懷中的人,早已在不知何時,安靜的閉上了雙眼。
傅時潯只能將她輕輕放在地上,他俯身開始給她做人工呼吸,不停的想要喚回她的意識,或許是他的努力有了效果。
當她再次醒來時,低聲說:“剛纔,我好像做了個夢,夢見你吻我了。”
哪怕她此刻虛弱到幾乎沒力氣思考,卻也知道,傅時潯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偷吻她吧。
應該是人工呼吸吧。
她又想笑自己,到了這個地步,都不忘撩撥一下傅時潯。
只是現在,她再也沒力氣撐起一個笑。
“不是夢,是真的。”
傅時潯這次,低頭,第一次主動吻上她的脣。
不像那日的煙花下,她柔軟而溫熱的脣,此刻她的脣瓣那樣冰涼,涼到讓他覺得,她的體溫隨時都會消失。
他第一次虔誠的希望,這個吻能一直不要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