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斬情

金墉城又叫永寧宮,位於乾安城西北方向四十里處,是座十分堅固的小城。

燕國的開國國主,慕容麟的祖父燕高祖慕容憲在位時,修建了此城——專門用它來囚禁廢黜的太子,后妃,以及宗室罪人。

慕容麟作夢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會以廢太子的身份來到這裡。他覺得自己正作着一場噩夢,一場不何時醒來,不知還有沒有機會醒來的噩夢。

他知道人心險惡,知道天家無親情,也知道大皇兄對自己的太子之位早就垂涎三尺,卻怎麼也想不到,他真的會對自己下手。歸根結底,還是他把人心想得太好了,一直存着僥倖,以爲兄弟鬩牆的悲劇,不會在他慕容家上演。

結果不但演了,而且演得還挺乾脆,嘁喳喀嚓切生蘿蔔似地,一下子就把他這個太子給廢了。

真有手段,真利索,真了不起。

去往金墉城的那一天,他乘坐的不再是以往的太子車駕,而是一輛青牛拉着的單轅小車。車很小很舊,拉車的牛很髒很瘦,似乎有陣子沒正經餵食了,晦暗骯髒的皮毛下,肋條骨的形狀,一根根,清晰可見。

那天是個大晴天,火辣辣的太陽,生生地把人間,烤成了一個無邊無際的巨大蒸籠。坐在沒鋪沒墊,車門緊閉的硬板車廂裡,從頭頂到腳底,他熱出了一身大汗。

然而和他的臣子相比,他的待遇還算不錯,起碼有車坐,不用自己走。他的臣僚們——東宮衆臣,一個個反綁着雙臂,串螞蚱樣,一個連一個,串成了長長的一大串。

這些一肚子經世學問,一肚子□□定國計的名士高人,就這麼牲口似的讓人牽着趕着,頂着將要噴火的大日頭,跟在他的牛車後,一步步走到了金墉城,他們中間既有弱冠青年,也有花甲老人。

頹唐地坐在陳舊的粗木睡榻上,慕容麟目光虛直地望着前方。無聲地作了個深呼吸,心裡亂成了一鍋粥。

廢儲詔上說他不但“設巫,咒詛當今聖上”,還勾結他外祖“陰圖大逆”。“巫詛”已是大罪,“陰圖大逆”更是罪大惡極。他暗暗佩服着慕容德,佩服他的心狠手辣。換作是他,絕想不出這樣的罪名來誣陷自家兄弟。這也是爲什麼他成了庶人,而慕容德成了儲君。

說到底,之所以落到今天這般田地,是他的心不夠狠。

作大事的人,絕對不能有婦人之仁。

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父親能快點好起來。父親的病好了,神志清醒了,他纔有沉冤得雪的機會。

然而,在心存希望的同時,他又隱隱地感到了不安。不是爲他自己擔心,而是替慕容攸擔心。慕容德能對他狠心,怎知道他不會對父親狠心?也許廢儲詔根本不是父皇的本意。

這樣的想法,讓他的心情愈發沉重起來。

心亂如麻地想了一大圈,慕容麟又作了個深呼吸,把思緒轉到了楊歡的身上。想她肯定是回不去東宮了,也許還在楊府呆着,也許被送到大理院去了,也許過兩天也會來這裡。

他本來已經很不好的心情,因爲想到了楊歡,又沉重了幾分。他覺得自己很對不住楊歡。讓她平白地跟自己受了牽連。

“阿璧……”茫然地望着前方,慕容麟低低喚了一聲。心,隨着這聲輕喚,顫了一下。喚完這聲,慕容麟輕輕一眨眼睛,緊接着又喚了一聲,心也跟着又顫了一下。

他很想楊歡,很想馬上就能看見她。可是又不願看見她。看見她,意味着她也和自己一樣,身陷囹圄,兇險莫測。

他想她好好地活着。

收回目光,垂下眼,慕容麟小心地剋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讓自己吸進太多的空氣,室內的空氣又潮又熱。在這潮熱之中,是滿滿的黴腐之氣。

坐在光線昏暗,門窗緊閉的小室裡,慕容麟強烈地思念着楊歡,他不知道,再過一會兒,他就能見到他的阿璧了。

馳往金墉城的馬車裡,楊歡面無表情地,坐成了一尊沒有生命的石雕。

她很清楚,這一去便是恩斷情絕。

可是,她沒有選擇。

如果說,她可以狠下心來不顧其他人的性命,可是,母親的性命,無論如何,她不能不顧。

腦中閃過母親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慘相,楊歡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她可以舍掉榮華富貴,可以舍掉自己的性命,甚至……甚至也可以舍掉和慕容麟的這份感情,卻唯獨不能棄母親的生死於不顧,她作不到。

那是生她養她的人,她沒得選!

雙臂環抱着坐在楊歡的對面,慕容德愜意地靠在廂壁上,心情愉悅地欣賞着楊歡的面無表情,嘴角擒着一抹不懷好意的笑。

他要懲罰她,懲罰她對自己的背叛。同時,還能讓“落水”的慕容長安,更加痛不欲生。

一舉兩得,何樂不爲?

越想,嘴角那抹笑意就越大。

前一刻還在想着如何整治楊歡和慕容麟,後一刻,慕容德的思緒又彈跳到了楊濟身上。

他感覺這位姨丈還是比較識時務的。昨晚過府時,楊濟表現得不錯,急趨着迎出府門,言語舉止間,熱情又恭謹。很好。他在心裡點了點頭,決定在自己承繼大位之後,好好獎賞獎賞這位有眼色的姨丈。

天邊不時傳來幾聲沉悶的雷聲,車廂外是近乎淒厲的風聲,風裡,夾雜着紛亂的馬蹄聲,和沙沙的樹葉聲。

快下雨了。

二人到達金墉城時,天地已經成了黑乎乎的一團。

慕容德先下了車,然後他一轉身,向楊歡伸出了手,想把楊歡攙下來。

緊抿嘴脣往旁邊一躲,楊歡躲開他的手。一手扶着車廂邊框,一手提着裙裾,下了車。整個過程中,看也不看慕容德一眼。

慕容德狀似不以爲意地笑了一下,心裡卻是一咬牙,“待會兒該說什麼,該作什麼,不用表哥再教你了吧?”

楊歡沒理他,兩眼直直地望着前方的城門,一張魚見魚沉,花見花羞的臉,冷成了十冬臘月的冰。

耷拉下眼皮一皺眉,緊接又把眼皮往上一翻,慕容德緊盯着楊歡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若是待會兒說錯了話,姨母有個三長兩短,別說表哥沒提醒你。”說完這句話,他不再管楊歡,昂首挺胸地邁開大步,幾步走到宮門前,一擡腿,跨了進去。

一道電光,撕裂暗黑的天幕,緊隨其後的,是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

慕容麟呆呆地望着楊歡,看着她的嘴一張一合。他對自己的耳朵產生了深深的懷疑。他想,自己一定是聽錯了。對,一定是聽錯了。

怎麼可能?

阿璧說東宮的桐人是她埋的,書房裡的字條——他和外祖“陰圖凶逆”的證據,也是她放的。

爲了她表哥慕容德,她願意作一切事情。

這一切的事情裡,包括違心地嫁給他,包括她對東宮從內容到形式的一系列改造,包括她對他的好,跟他說過的甜言蜜語,全都是假的,有目地的,全都是爲了能讓她的表哥,最終正位東宮服務的。

如果不是爲了她的表哥,哪怕是死,她也不會嫁給他。

楊歡按着慕容德事前給她寫好的話,一字不落地背誦着,背誦得心如刀絞。

慕容麟定定地望着楊歡,不敢眨眼。他怕自己一眨眼,眼淚就會掉下來。

當聽楊歡說到,“我從來也沒喜歡過你,在東宮的每一天,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對我來說,都是一種煎熬”時,慕容麟的心,像猛然間被人沉進了冰湖。

他的眼睛,忍不住輕輕一閃。

慕容麟緊盯着楊歡,看她在整個說話過程中,始終不和自己對視,看她不像在對自己說話,更像是自言自語。

心中一動,待楊歡的言語告一段落,他靜靜地開了口,“說完了?”

楊歡不看他,“說完了。”

慕容麟深吸了一口氣,“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要如實回答。”

這句話,讓楊歡下意識地擡起頭,正撞上慕容麟深深的目光。

慕容麟的眼睛不是特別大,然而很亮很黑。此時,因爲蒙了一層薄薄的水霧,看上去格外的黑,格外的亮。黑亮得讓楊歡有那麼一剎那,想撲進他的懷裡放聲大哭,一古腦地把實情都告訴他。

可是,她什麼都不能說。情孝難兩全,她舍情取孝。

一眼過後,楊歡垂下了眼簾,“問吧。”

她全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聲音。不讓它們泄露出一絲破綻來。來之前,慕容德警告過她,說錯一句話,露錯一個不該有的表情,解藥就沒了。

慕容麟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楊歡一咬牙,“真的。”

慕容麟定定地看着她,“你說謊!”說着,他用手一指一直站在一旁的慕容德,“是他逼你說的,全都是他逼你的。對不對?”

慕容德皺着眉笑了一下,“三弟啊,這你可是冤枉皇兄了,皇兄……”

慕容麟瞅着楊歡,喝斷了他的話,“你住口!我們夫妻說話,輪不到你插嘴!”說完,他一字一句道,“我再問你一遍,是不是他逼你的?”

這回,慕容德沒插嘴。單是要笑不笑地抱着膀,目光在二人之間穿梭。他倒要看看,表妹有沒有膽量拆穿他?

片刻之後,室內響起了楊歡淡漠的聲音,“表哥沒逼我,都是我的心裡話。”

慕容麟的心,一寸寸地往下沉。然而,他還是掙扎着不肯死心,“你敢用你孃的性命起誓嗎?如果,你敢用你孃的性命起誓,說你剛纔說的話,全是真的,我就信。不然,我不相信。”

楊歡很想一頭撞死在慕容麟面前。都逼她,慕容德逼她,他也逼他,“何必把我娘扯進來?”

慕容麟看着她,“你不起誓,我就不信。”

楊歡把心一橫,“好,我起誓。我用我孃的性命起誓,如果我方纔所說之言,有半句不實,就讓我娘不得善終。”

慕容麟的心,徹底碎了。

他靜靜地看着楊歡。看她一時熟悉,一時陌生。

這是和自己同牀共枕二年的人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忽然,他笑了一下。覺得自己真是傻,居然還擔心她的安危,居然還對她感到抱歉。多傻!

楊歡看了一眼慕容麟,她明白,自己成功了——成功地讓慕容麟傷了心,恨了自己。

殿下,原諒我!

一笑過後,慕容麟透過薄薄的淚霧,輕聲問楊歡,“你長心了嗎?”

楊歡低着頭,“恨我吧。”

慕容麟搖了搖頭,“我不恨你,我從來不恨不值得我恨的人。”

楊歡的手,在袖中一握。

慕容德走上前來,笑眯眯地和楊歡並肩而立,“怎麼樣,都聽明白了?”

慕容麟瞟了他一眼,聲音和神態恢復了平素的淡定,“聽明白了,皇兄好手段。”

慕容德一笑,“過獎了。三弟還有何話說?”

慕容麟忖了一下,“善待父皇,不然,我作鬼也饒不了你。”

慕容德微微而笑,“這是自然。”

楊歡和慕容德離開金墉城時,外面下起了雨,並且越下越大。勁道十足的雨點子砸在車篷上,嘩嘩啦啦地,咂出了一路的噪聲。

雨大,風急,電閃雷鳴。

楊歡萎靡地窩在車廂的一角,眼淚源源不斷地,從緊閉的雙眼中流出,又順着下巴,掉落在前襟上。

很快,淺紫色的衣料變成了深紫色。

她知道,今天的見面,極有可能是她和慕容麟的最後一面。所以,來見慕容麟前,她好好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俗話說,女爲悅己者容。她要漂漂亮亮的去和慕容麟告別。

她的衣裙是慕容麟最喜歡的紫色,她的髮髻是慕容麟最喜歡的高椎髻,她隨身佩帶的香囊裡,裝着慕容麟最喜歡的五木香。

各種影像,各種情景,走馬燈似的,在她腦中馳走奔突。

一會兒是她小時候,第一次見慕容麟的景像。一會兒是她身着吉服,等着慕容麟的景像。一會兒是慕容麟皺着眉毛,給她挑魚刺的景像。一會兒是東宮花園的花樹下,慕容麟從後面把她抱住,二人一起仰觀落櫻的景像。一會兒是二人微服出宮,去逛集市的景像。最後的景像是她和慕容德離開金墉城前,慕容麟冷着臉,看也不看地將一張粗繭紙,甩在她的腳前。

想到最後一幅景像,楊歡的心猛一哆嗦,一聲嗚咽從喉中溢了出來。

車廂外,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車廂裡,卻因吊着一盞挺大的氣死風燈,光亮如晝。

津津有味地看着手中的粗繭紙,慕容德不時發出一兩聲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