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入寇

御書房內, 慕容麟坐在御案後,兩條濃黑的長眉,在眉心處打了個小結。面色凝重地看完一份奏章, 慕容麟伸出手, 將手中的毛筆, 往硯臺裡蘸了蘸, 覆在硯臺邊上又抿了抿, 然後,執筆在奏章的結尾處,寫了幾行處理意見。

合上這本奏章, 放在御案左邊,慕容麟一擡手, 又從御案的右邊, 拿過一份奏章, 展了開來。很快,眉間的小結, 揪成了大疙瘩。

奏章是華州刺史並廣武將軍張琰上的,奏章裡,張琰說,希望朝廷能速發救兵,原先他從朝中帶到華州的兵, 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 倘十日內援兵不到, 華州勢必不保。

慕容麟的眉頭皺得死死的。

上元節的第二天, 也就是兩個月前, 鬱律突然不辭而別,悄無聲息地走了。不久, 與柔然毗領的燕國邊境,傳來柔然兵入寇的消息,主帥正是鬱律。

說來也怪,鬱律走的當天,靈臺令來報,熒惑逆行入太微,恐不久將有兵暴發生。當時,慕容麟還不大相信,孰料,十幾天後,便傳來柔然入寇的消息。

柔然人向來彪悍善戰,在鬱律的指揮下,更是如狼似虎,進入燕境後,他們一路燒殺搶掠。

鬱律放出話來,入掠沒有旁的原因,就是因爲楊歡。不把楊歡給他,他就一路打到乾安城去,把楊歡搶過來。他就是喜歡楊歡,他要定了楊歡,不給不行。

不給,他就打到給他爲止。

短短兩月間,鬱律連下三州,燕國朝野大震。

三州官員接連飛使入奏,請求朝廷派兵拒寇,各州不是沒有守兵,有,既有兵,又有將,只是那些兵,那些將,全都不是柔然兵和鬱律的對手。

慕容麟接連派出了幾員戰將,發出了幾萬兵馬。不料,這些兵這些將,統統地敗在了鬱律手下,這會兒,眼瞅着華州也是岌岌可危。

原來的華州刺史,是個年近六旬的文官,素來身體不好,因爲具有高度的責任心事業感,故此,一直堅持着帶病主政,不肯告老還鄉。當地的守將,四十多歲,不說是草包,然而能耐也不大,對付一般的小賊小寇還湊合,對付鬱律,完全不行。

在鬱律攻打華州的第三天,老刺史連驚帶嚇地歸了西,守將在鬱律來攻的當天,便即飛使入京乞援。

接到乞援表文後,慕容麟當即授廣武將軍張琰爲華州刺史,都督華州軍事,使張琰統率一萬步兵,一萬騎兵,往救華州。

張琰年近五旬,文帝慕容攸在位時,便屢立戰功,是個有名有實的悍將。慕容麟對他挺有信心,覺得這回派他去對付鬱律,應該能把鬱律趕回老家了,結果……

彷彿和奏章有仇一般,慕容麟盯着奏章一眼不眨,盯到最後,“咚”的一聲,他一拳砸在了書案之上。

陳弘一直站在慕容麟三步遠處,慕容麟這一拳,把他嚇得一激靈。激靈過後,他一撩眼皮,飛快地掃了一眼慕容麟,就見慕容麟面色鐵青地盯着奏章,正是個怒極欲發的模樣。

慕容麟的心情很不好。

今年真是不順,內有天災,外有人禍。鬱律走後沒幾天,他相繼接到番寧安益興五州奏章,這幾個州商量好了似地,從開春到現在,一滴雨也沒下,兩個月了,一旱旱到現在。

這還不算,七日前,賀州刺史上表,稱賀州境內雲蕩山發生山崩,泥石俱下,連衝帶砸,致百餘座民舍被毀,三百餘人傷亡。三日前,靈臺令入奏,日中現黑子。日中現黑子,乃是大不吉之兆。

一時之間,朝堂上下,議論紛紛,俱言楊歡不祥。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臣,甚至聯名上奏,條分縷析地給慕容麟擺事實,講道理,希望慕容麟能夠以蒼生、社稷爲重,把楊歡送給鬱律。

不光是朝臣,陸太妃也找過他好幾回,要他把楊歡送出去。

陸太妃說,既然柔然那小子要楊歡,給他就是了,橫豎他要的又不是傳國玉璽。一個不守婦道的賤人,有什麼好捨不得的?爲這麼個賤人和柔然翻臉,值嗎?

一想起陸太妃的黑臉和氣勢洶洶的質問,慕容麟就覺着一口氣吊在胸臆之間,上不來,下不去,十分憋悶。於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吸過這口氣後,他一推奏章,扶着書案,站了起來。

長時間地坐着,導致雙腿不過血,冷丁站起來,血液順着血管自上而下,直衝下來,衝得他兩條腿又麻又脹,如蟻噬咬,很不好受。沉着臉,不露聲色地繞過御案,慕容麟邁開雙腿,向御書房外走去,“去慶春宮。”他淡聲道。

陳弘控背躬身地跟在他身後,聽他說去慶春宮,立刻一扯脖子,拖腔拉氣地向門外喊了一嗓子,“擺駕慶春宮——”

上元節慶宴,楊歡最終被陳弘攙下殿去。慕容麟讓人直接把她送回了乾元宮。

回到乾元宮後,楊歡沒有馬上回房,而是站在萬福殿外吹了會兒風。當天夜裡,她發了高燒,第二天,病勢加重,整個人都變得昏昏沉沉的,和死人差不多。

她甚至已經看到了母親。母親站在不遠處的亮光中,微笑着望着她,只要她再向前走幾步,就可以撲進母親的懷裡了。

是她身後的一個聲音,緊緊地牽纏着她,讓她始終邁不出最後的幾步。那個聲音低低的,憂傷又心酸,嘆息般,在她耳邊流連不去。

阿璧……阿璧啊……

這其間還夾雜了一個孩子呀呀的叫聲,似乎還有兩隻軟軟的小手,在她臉上,拍來抓去。

幾天後,燒退了,她醒了過來。一睜開眼,就看見慕容麟抱着桃子,坐在面前。慕容麟神情憔悴,眼下是兩圈青暈。

桃子倒是白白胖胖,精神得很,安穩地靠坐在慕容麟的懷裡,骨碌着大眼睛看着她。見她醒了,對她呀呀地叫了兩聲,又蹬了蹬腿,舞了舞手。

幾天後,她的病全好了,慕容麟把她和桃子安置進了慶春宮。又過了幾天,慕容麟命人將桃子送到光祿勳葛玄通家寄養,並準她半年見桃子一次。

她本不願意,不過慕容麟的一席話,讓她改變了心意。

慕容麟告訴她,在葛家,桃子衣食無憂,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看在他的面子上,葛玄通絕對不會虧待桃子。比她在宮裡,擔着罪臣家眷的名頭強上百倍。

楊歡聽了,不再反對。只是在桃子被抱走的時候,她把桃子緊緊摟在懷裡,撫了又撫,親了又親,彷彿今生再也見不到一般。

她這邊傷感,桃子那邊卻毫不知愁,又揪她鼻子,又拍她臉,張着花瓣似的小嘴,口水淋漓地樂得嘰嘎有聲。及至讓旁人抱了去,也是不哭不鬧,伸出肉肉的小手,又去揪那人的鼻子,拍那人的臉。

有桃子在身邊的日子,再苦也不難熬,桃子幾乎佔去了楊歡全部的時間和心神。桃子一走,楊歡的時間和心神一起空了,她忍不住地要去想往事。

不是存心要想,而是那些人,那些事,不受控制地自己往外蹦。

往事裡有苦有甜,有悔有恨,想到最後,全是心痛難言。

爲了讓自己的心臟好受些,楊歡在桃子走後,有意識地給自己找些活計,繡繡花,要不就給桃子縫幾件小衣服,反正不能閒着,閒着就要胡思亂想,胡思亂想就要痛苦。

慕容麟看見楊歡時,楊歡正坐在東窗下,給桃子縫製衣裳,那是一件櫻桃花色的夾衫,差不多快縫完了。

見慕容麟進來,楊歡連忙放下手裡的活計,起身俯伏在地,“罪妾恭迎聖駕,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慕容麟居高臨下的看着她,看得一言不發。

他不說平身,楊歡也就一直保持着俯伏的姿勢,跪在地上。

過了一會兒,慕容麟緩緩蹲下*身,單膝點地,一手扶在點地的膝上,另一隻手托起了楊歡的下巴。又一語不發地把楊歡打量了一番,慕容麟盯着楊歡的眼睛,開了口,“知道鬱律起兵的事吧?”

楊歡垂下眼,“知道。”

陸太妃告訴她了。鬱律起兵後不久,陸太妃怒氣衝衝地來到了慶春宮,連冤帶損地把她臭罵了一頓。

罵她是禍水,是不祥人,說慕容麟今生遇見她,是倒了八輩子的黴。說鬱律興兵入寇,番寧安益興五州的旱情,雲蕩山的山崩,以及天相告變,全都是因她而起,是她罪孽深重,才引得天降災禍。陸太妃還說,她但凡還有點良心,就該自請入柔然,以息兵災,以消天怒。

在楊歡複述陸太妃的言語時,慕容麟一言不發,只是不錯眼珠地看着她,及至她說完了,慕容麟眨了一眼,輕聲問,“你想去柔然嗎?”

楊歡望着慕容麟的眼睛,眼中升起了淚霧,“不想。”

慕容麟又問了一遍,“真不想?”

“不想。”爲什麼要去柔然,她只想呆在有他的地方,儘管恩愛不再。

慕容麟沉默了一會兒,“若有一天,乾安城當真被攻破了,你怎麼辦?”

“自盡。”楊歡垂下眼,避開了慕容麟的目光,“城破,楊歡死。”她的聲音不大,然而答得清清楚楚,毫不猶豫,彷彿這個答案老早就準備好了,只等慕容麟來問。

這個答案讓慕容麟的心顫了一下,他作了個深呼吸,放出目光,看向楊歡身後。

楊歡身後的屋角里,立着一隻竹節青銅博山爐。此時,博山爐的上方冒着嫋嫋的青煙。青煙飄蕩着四下散去,最後全然地融入空氣,化作一室暗香。

慕容麟放開楊歡的下巴,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乾安城,不是那麼好破的。”

淡淡地撂下這句話,他繞過楊歡,走出房去。

第二天,慕容超去了華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