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麟一步步向二人走去, 走得面無表情。
臉上沒表情,心裡卻是燃着一團火。他把嘴脣抿得緊緊的,不如此, 他怕心裡那團火, 隨時會突破脣齒的防線, 噴薄而出, 把自己, 連同坐在楊歡對面之人,一起燒成灰。
他沒想到鬱律有膽再來燕國,而且, 還是在光在化日之下,把楊歡劫走了;更沒想到, 鬱律竟然不顧滿城的畫影圖形, 大搖大擺地帶着楊歡逛街, 下館子。
真拿他當死人了!
跑回宮中報信的保鏢說,劫走楊歡的, 一共五個人:一個領頭的,外帶四個跟班的。
領頭的和跟班的,長得都沒甚特色,屬於扔到人堆兒裡,完全找不出來的長相。人長得沒特色, 不過, 領頭的那匹馬, 卻是個與衆不同的長相, 一般的馬, 長不出它那個樣來。
拋開高大健壯不說,那匹馬, 全身上下,除了四個蹄子是白的,身上的其它部位,全是火炭紅色。四個蹄子上的毛,不但白,而且長,蓬蓬着,乍一看,還以爲蹄子沒進了雪裡。
一聽保鏢的描述,慕容麟當即明白了——鬱律,劫走楊歡的人是鬱律。不是易了容,就是戴了□□的鬱律。
爲何如此肯定?就因爲那匹與衆不同的馬。他見過那匹馬,不但見過,還騎過。
柔然盛產駿馬,貴爲柔然儲君的鬱律,擁有多匹寶馬良駒。在這些寶馬良駒中,他最爲心愛的,一共有三匹,分別被他貫以絕影、超光、踏雪的稱謂。
絕影是匹一根雜毛沒有的白馬,超光是匹一根雜毛沒有的黑馬,踏雪,就是保鏢口中的這匹馬。
是以,慕容麟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時間,着令有司發出廣捕,全國通緝鬱律和楊歡,乾安城是重點。但凡看見畫影圖形上的男女,向有司彙報者,賞銀五百兩。
除了鬱律和楊歡外,踏雪也被畫上了廣捕告示,長長的馬臉,緊挨着主人英俊的面孔,一併接受乾安城百姓的觀摩,品評。
慕容麟覺着鬱律和楊歡應該還在乾安城內,乾安城守將並未發現有畫影圖形上的馬匹出入——人易容,容易。馬要易容,卻非易事。
而且,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二人一定還在乾安城中,因此,他調來一百名禁中護軍,先給他們看了楊歡和鬱律的畫像,然後,讓他們妝扮成平民模樣,混跡於乾安的街頭巷尾,一發現鬱律和楊歡的行蹤,立即向他彙報——千萬不要打草驚蛇,採取任何行動,只要悄悄地,把這二人跟住,就可以了。
鬱律和楊歡,在乾安街頭露面沒多久,就被三名便裝的禁軍發現了,這三人一直跟在二人身後,直到二人進了食店,其中一人,飛快回宮給慕容麟通風報信,另外兩人則是隱蔽在店外,繼續監視。
得到消息不多時,慕容麟帶着兩名貼身侍衛,並報信禁軍,騎着快馬,匆匆趕到。
楊歡的位置是背對着店門的,鬱律和她對坐着,倒是正對店門,不過他因爲吃得頭不擡,眼不掙,並未能在慕容麟進店的第一時間,發現他的到來,慕容麟走向他二人時,他正夾了一大筷子水晶膾,要往嘴裡送。
眼角的余光中,他發現楊歡不動筷子了,非但不動筷子了,而且,連身子也扭轉過去,朝向了店門的方向。他把水晶膾往嘴裡一送,隨後,鼓着腮幫子擡了眼,想要看看,到底是什麼吸引了楊歡的注意?
於是,他看到了慕容麟。鬱律愣了一下,愣的同時,腮幫子也不動了,一霎過後,他那腮幫子重又動了起來。先前,他是個狼吞虎嚥的模樣,這會兒,他一下子轉了性,變成了個慢條斯理的姿態。
從從容容地把筷子往小銀碗上一架,他瞅着越走越近的慕容麟,神色自若。
一口水晶膾,讓他老牛倒芻般,反過來掉過去地嚼,就是不往下嚥,直到慕容麟走到二人近前了,他才一直脖子,作了個吞嚥的動作,把那口早已成嚼成糊狀的水晶膾,嚥了下去。
一抹嘴,他把一條胳膊擱在食案上,另一條胳膊往身後的烏漆背靠一拄,懶洋洋地跟慕容麟打了聲招呼,“來了?吃沒吃?沒吃,坐下來一起吃點兒。”說完,他視線下移,看向楊歡。
楊歡已經把身子扭了回來,也不吃東西了,垂着眼,臉上說不清是麻木,還是淡然,總之,是沒有表情。
慕容麟在楊歡身旁站定,眼中射出犀利的光,“你好大的膽。”他的聲音不大,聲調也堪稱平穩,然而,鬱律聽出來了,楊歡也聽出來了,慕容麟動了大氣。
動大氣就動大氣,鬱律不怕。挑釁似地,他衝着慕容麟悠然一笑,“爲了她,我什麼都敢。”
說話間,他眼波一轉,轉到楊歡身上,面部表情在觸到楊歡時,一瞬間,由無限憊懶,變成了個柔情似水的模樣。
慕容麟沉着臉,腰背筆直地負手而立。聞聽此言,他冷冷一笑,“什麼都敢?要你的命也敢?”
鬱律一挑眉,迎着慕容麟的目光,“你敢?”
慕容麟一聲哂笑,“朕有何不敢?”
鬱律提醒他,“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誰?”
早在慕容麟進店之時,掌櫃的,堂倌,後廚的兩個廚子,還有店中其他幾名客人,統皆被隨同慕容麟前來的侍衛趕出了店外,店門也隨即被人從外面,關了個嚴絲合縫,此時,店中只有他三人。
慕容麟定定地看着鬱律,不緊不慢道,“你是柔然的儲君,身後有百萬柔然鐵騎,那又如何?”
他從鼻中噴出一聲冷哼,“你什麼都敢作,朕難道不敢?”
鬱律盯着慕容麟半天不說話。
倒不是被慕容麟的狠話嚇着了,他纔不怕慕容麟,一點也不怕,只是,心中的一些思緒,情緒絆住了他,讓他一時無暇說話。他不說話,慕容麟也不說話;他默默地望着慕容麟,慕容麟默默地回視着他。最後,鬱律打破了店中的沉寂。
“你知道嗎?”他靜靜地看着慕容麟,聲音不復先前的憊懶,挑釁,“我有多妒忌你,論身份,我不比你差,論長相,我比你好看,可是,月亮只要你。”
說着,他看了楊歡一眼,“我跟她說,如果她肯跟我走,這一生,我就只要她一個女人,”說完,他看回慕容麟,語帶鄙夷,“而不是像你,娶一堆老婆。我也絕對不會讓她傷心難過。哪怕她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要想辦法給她摘下來。可是,她還是要我送她回去。”
說到這裡,鬱律嘆了口氣,又看了楊歡一眼,恰好此時,楊歡也擡眼看他。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鬱律對楊歡無奈一笑,“如果她肯跟我走,我會一輩子拿她當神仙供着;如果她肯喜歡我,哪怕只是一點點,我都能樂死。”說着,他一翻眼珠,狠狠地瞪了慕容麟一眼,“你爲什麼不知道惜福?”
慕容麟不理鬱律的白眼,一彎腰,攥住楊歡的手腕,將楊歡從座位上扯了起來,擁在身前。
鬱律“嚯”的一下站了起來。
楊歡不吭聲不反抗,也不看慕容麟,就只是沉默地垂着眼,任憑慕容麟擺佈。
慕容麟擁着楊歡,鼻間是楊歡的味道——淡淡的玫瑰花香。楊歡最喜歡玫瑰花,於是,他命宮內的將作司,以上好的玫瑰花作原料,爲她製作了一系列玫瑰花味的日用品。玫瑰花味的洗髮膏,沐浴香露,胭脂,搽手脂等等,作好了,命人給她送到宮外的宅院去。
收回心神,他淡淡開口,“朕待她如何,始終是朕與她之間的事,是朕的家務事。”他的手還扣在楊歡的手腕上,手臂則是和楊歡的手臂疊在一起,橫在楊歡的身前,無聲地向鬱律宣示着主權,“朕的家務事,不需要,也不允許外人妄加評判。”
鬱律的眉毛立了起來,“家務事?你都把她休了,她算你哪門子家人?”
慕容麟字字冷厲,“既便有那一紙休書在,她也依然是朕的女人,不是你,不是任何人,可以妄想的。”
聞言,鬱律橫挪一步,邁出食案,伸手就來扯楊歡,想要把楊歡扯過來,不過很遺憾,沒能抓到。
在他伸手的一剎那,慕容麟已先他一步,帶着楊歡迅速向後一退,避開了他的抓扯,隨即又將楊歡扯至身後,隨即一扭頭,衝着店門大喝一聲,“來人!”
店門應聲而開,兩名便裝侍衛,推門而入。
侍衛進來了,鬱律的拳頭,掛着風聲也到了,慕容麟偏頭躲過。侍衛見狀,連忙上前,想要助戰,不料,卻被慕容麟一嗓子喝住,“退下!”
二人一愣,頓住身形,而慕容麟一邊應對鬱律,一邊忙裡偷閒地對二人發出指令,“把她帶出去!”
“她”當然是指楊歡,侍衛會意,走到楊歡近前,作出了個恭請的姿勢。
“別碰她!”鬱律急了,擡腿照着慕容麟就是一記窩心腳,想要把慕容麟踹死當場——踹死了慕容麟,再把他那倆狗腿子也收拾了。
他答應過楊歡,要遵從她的意志。可是,慕容麟方纔那幾句話,說得實在氣人,他反悔了。看慕容麟那個德性,能對月亮好,纔怪!
他不能眼睜睜地看着楊歡吃二茬苦,遭二茬罪,再有,從小到大,只要是他想要的,還從來沒有得不到的。這已經成了鬱律的思維定式。現在,他想要楊歡,至於目前身處何地,是否有能力要到楊歡,已完全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慕容麟當然不會靜等挨踹。側身一躲,躲過鬱律的奪命窩心腳,他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一擡腿,還了鬱律一腳。
兩□□腳生風地打在一處。
兩名侍衛對視了一眼,沒再上前幫忙。其中一名,對楊歡一躬身,低聲道,“娘娘,得罪了。”說完,伸手來牽楊歡的胳膊。
從慕容麟進店,楊歡一直是個靜默無言的狀態,她不知該怎麼跟慕容麟解釋,解釋自己和鬱律出現在這裡。所以,她一直保持着沉默,此時此刻,看到鬱律和慕容麟,爲了自己大打出手,她不能再沉默了。
一把打開侍衛的手,楊歡提着裙襬緊走兩步,來到鬱律和慕容麟近前,焦急道,“住手,別打了!”
沒人聽她的。
“別打了!”她又喊了一聲。
還是沒人理她。
店裡的食案,盤盞,在二人的打鬥中,“稀啦嘩啦”地連翻帶倒,不大的店面,轉眼一片狼藉。
鬱律忙裡偷閒地掃了楊歡一眼,“月亮,你別怕,等我把他打死了,我就帶你走!”
慕容麟哼出一聲冷笑,“好大的口氣!誰打死誰,還不一定呢!”說完,他對着衝上來,有些不知所措的兩名侍衛又是一聲怒喝,“還不把她帶走!”
發出指令間,他一記仙人探路,直搗鬱律胸口,鬱律趕忙收回看向楊歡的目光,迎着慕容麟的“仙人探路”平推一掌。
兩名侍衛這回不再客氣,一人扯了楊歡的一條胳膊,不由分說地往外走。楊歡急了,也不知怎麼,忽然生出了一股子力氣,使勁一掙,竟是從兩名侍衛的牽扯中,擺脫了出來。
隨後,她跑到和鬱律吃飯的食案前,一個大彎腰,從翻倒的食案旁,把裝着齊雲清露的酒罈子,捧了起來。
齊雲清露是上等的清酒,裝它的罈子,是一隻上等的綠釉瓷壇——豆綠色的釉面平滑光亮,釉下繞着壇身,陽刻着一隻擰身揚爪的龍。
罈子裡的酒,差不多全被鬱律喝光了,罈子幾乎是空的。雙手捧着罈子,高高托起,楊歡一咬牙,把罈子狠命向地上摜去。“叭喳”一聲脆響過後,罈子碎成了幾大塊,壇中的殘酒濺灑出來。
店中的幾個男人,全在這突如其來的“叭喳”聲中停下了動作,齊齊看向楊歡。
快速蔓延開的酒香中,楊歡一彎腰,從地上揀起一塊挺大的碎瓷片,橫在頸間。
“不要!”鬱律見狀,想要衝過去阻止。
慕容麟的身子也是向前一動,作了個前衝的動作。
“都別過來!”楊歡向後退了一步,“不然,我就死在你們面前。”
二人聞言,果然立刻定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月亮,你別幹傻事!”鬱律平伸着雙手,對着楊歡連連擺動。
楊歡沒理他。
“陛下,”她看向慕容麟,“楊歡會跟陛下回去,但在回去前,楊歡想跟鬱律殿下說幾句話,單獨說。還望陛下應允。”她的聲音不大不小,也很平靜,不過,卻是個不同意不行的堅決態度。
慕容麟不說話,單是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鬱律提心吊膽地盯着楊歡,盯了半天沒聽到慕容麟的回答,於是,他一偏頭,沒好氣地瞪了慕容麟一眼,“月亮跟你說話呢!聾了!”
慕容麟還是不言不語,就只是看着楊歡。
慕容麟看楊歡,楊歡也看他,二人兩兩相望,望到最後,楊歡把心一橫,手上一用力,瓷片從右到左向頸間抹去。
下一刻,她的耳中響起慕容麟驚急交併的聲音,“朕答應你!”
動作一頓,一陣銳痛隨即自頸間傳來,皮肉還是破了,好在不深。
“多謝陛下。”楊歡保持着把瓷片架在頸間的姿勢,沒有動。
慕容麟沉着臉,不過,聲音比臉色要緩和許多,“朕在店外等着你,說完了就出來。”
“好。”楊歡輕應,垂下眼簾,不再看他。
慕容麟又看了她一眼,然後,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兩名侍衛,也隨在他的身後,跟了出去。
店門“吱呀”一聲,重新關閉,店中的光線,爲之一暗。
楊歡的眼睛在這“吱呀”一聲中,輕輕一閃,捏着瓷片的手,慢慢下落,最終迴歸身側。迴歸身側的一剎那,手一鬆,“叮”的一聲,瓷片脫手而出,掉在了地上。
鬱律搶步上前,小心地托起楊歡的下巴,歪着腦袋,看她的脖子。楊歡的脖子劃開了一道不長不短的口子,出血了,好在不深。
扶着楊歡找了個地方坐下,鬱律在自己身上一頓亂拍,想要找點東西給楊歡擦擦血。楊歡看出了他的意圖,笑了一下,從懷裡掏出條汗巾,遞給了他。
鬱律捏着汗巾,小心地在楊歡的傷口上點了點,吸去血珠,又笨手笨腳地把那條藕色的汗巾,系在了楊歡的脖子上,權當藥布。作完這一切後,他在楊歡對面坐了下來。
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誰也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鬱律輕聲開口,“答應我,以後無論發生了什麼,都不要再傷害自己,好不好?”
楊歡點了下頭,“好。”
靜靜地又看了楊歡一會兒,鬱律低聲問,“一定要和他回去嗎?”
楊歡垂下眼,“對。”
鬱律又有點激動了,“他有什麼好?他……”
楊歡擡起眼,平靜地打斷了他,“殿下,我們不是都說好了嗎?”
鬱律不出聲了,身體泄了氣地往下一堆。
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
這回楊歡先開了口,“殿下,回去吧,回柔然去。”
“你就想和我說這個?”鬱律語帶心酸。
楊歡看着他和慕容超風格相近的臉,“不止。”
“還有什麼?”鬱律追問。
楊歡微微一牽嘴角,“忘了楊歡。找個好姑娘,好好對她。”
鬱律愣了。片刻之後,他望着楊歡的眼睛,輕聲道,“心,不是說想喜歡誰,就能喜歡上的。”
楊歡閃眼避開鬱律的目光,她明白。
若是想喜歡誰,便能喜歡上,那麼,當年慕容麟對她那麼好,她該一下子就喜歡上他纔對。可是,她還是對慕容德執迷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幡然醒悟。
手上一熱一緊,她低頭,看見自己的手,落入鬱律的掌中。她一動,想要把手抽出來,不料,鬱律把手一收,將她的手更緊握住。
“月亮,”鬱律表情無比認真,“如果當年,你最先遇見的人是我,不是他,你會不會喜歡上我?”
楊歡凝視着鬱律美麗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然後錯開目光,輕聲道,“這世上,並沒有‘如果’。”
這話是當年慕容德送給她的,她記住了,現在,她把它送給鬱律。
鬱律握着她的手搖了一下,“月亮,你看着我,如果這世上有‘如果’,如果你先遇見的人是我,你會不會喜歡上我?”
下意識地看向鬱律,楊歡被鬱律眼中的光芒燙了一下,心也隨之一顫。她慌亂地垂下眼,低聲道,“也許會。”
下一刻,鬱律張開雙臂,把楊歡緊緊地收進懷中,一怔之後,楊歡不安地動了一下。
“別動,讓我抱抱你,就這一次。”耳邊,傳來鬱律的低語。
楊歡不動了,顫抖着睫毛,合上了眼。
因爲愛過,所以懂得;因爲懂得,所以默許。
因爲深深地愛過慕容德,因爲深深地愛着慕容麟,所以,她能理解鬱律的所作所爲;所以,她默許他對自己的擁抱。
“月亮,”過了一會兒,耳邊再次傳來鬱律的低語,“我是真心喜歡你的,你相信我。”
楊歡在他懷裡點了點頭,“我信。”
鬱律的胸膛寬厚溫暖,身上沒有任何香味,只有皮膚本身的潔淨氣息。
在鬱律溫暖的懷抱裡,楊歡靜靜地想,殿下,忘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