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麟醒了。
其實, 他很早就醒了——沒醒透,只是迷迷糊糊地恢復了意識,離完全清醒, 還有很大一大段距離。睜不開眼, 發不出聲, 身體也是絲毫動彈不得。不過, 他的意識, 卻是的的確確地恢復了,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 越來越清晰。
楊歡的話,他全都聽見了。一開始聽不清, 也反應不過來, 就知道有人在說話。漸漸地, 他聽出了楊歡的聲音,不但聽出來了, 還聽清楚,聽明白了,全明白了。
他閉着眼,靜靜地聽着,聽得心潮起伏, 他聽出來了, 楊歡復憶了。由着楊歡的復憶, 他想起了青川蕩的那場意外。馬挨砍後, 受了驚, 拉着座車,轉眼跑了個無影無蹤。
他急了, 連施幾個狠招,砍倒了幾名圍攻他的刺客,然後帶着一名禁軍,二人各乘了一匹馬,順着馬車消失的方向,追了出去。最後,在三裡地外,發現了斷了腿的馬和頭破血流的楊歡。馬臥在地上,哀嘶不住,楊歡在車中,已是不醒人事。
距離出事地不遠的路面上,橫着一截不算太粗的枯枝。據他推斷,應該是雨大風狂,枯枝經不住風雨的摧折,從樹上折斷,掉落在路上。天黑,馬看不清路,一蹄子絆在上面,加之又是下坡路,馬摔倒後,帶着車,在路面上,又翻了幾翻,滾了幾滾。然後,馬不幸地摔斷了腿,楊歡倒黴地磕破了頭。
天光微亮時,慕容麟完全恢復了行動功能。其時,楊歡正枕着他的胳膊,睡得深沉。緩緩地睜開眼,慕容麟稍稍欠起身子,小心翼翼地托起楊歡的腦袋,又扯過自己的枕頭,輕輕地把楊歡的腦袋放了上去,然後,搖搖晃晃地越過楊歡,下了榻。
餘毒未盡,加之一夜不曾進食,以致他渾身無力,眼前陣陣發黑。強撐着身體,不讓自己摔倒,他歪歪斜斜地走到房門口。手捂胸口喘了口氣,又閉上眼定了定神,這才重新睜開眼,擡手拉開房門,跨了出去。
門外,宮人內侍太醫,排出去一大溜。昨夜的宮人內侍,已在慕容麟出房前,休班歇息去了,新當值的,個個斂容肅立。太醫們沒法歇,只能咬牙堅持着,一個個滿臉倦容。
陳弘站在所有人的前面,守了一夜。他的身體疲憊極了,然而,精神卻是份外亢奮。當別的宮人內侍都換了值,回去歇息了,他還一動不動地守在慕容麟的房外,一眼不眨地盯着緊閉的房門,心裡,不住地爲慕容麟禱祝着。
乍見房門開啓,慕容麟微勾着腰,從房裡走出來時,陳弘兩眼一亮,一個箭步竄上去,伸手扶住了慕容麟,驚喜交加,“陛下!”
他一叫,別人也跟着他叫。
慕容麟連忙伸出一根手指,顫巍巍豎在脣間,作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又回身向後一指房門。
陳弘會意,連忙向近前的一個小內侍一努嘴,低聲吩咐道,“把門帶上。”小內侍低應一聲,走上前來,輕手輕腳地,將房門緊緊合上。
一夜沒吃東西,加之傷毒在身,以致慕容麟說話有些氣短,“扶朕去萬福殿。”
陳弘低低一應,小心地把慕容麟攙到了萬福殿。
慕容麟本想去萬福殿歇一會兒,讓太醫在那裡給自己診看診看,如果是在這裡,他怕吵醒楊歡,他想讓她多睡會兒。陳弘告訴他,陸太妃在萬福殿歇着呢。
昨夜,陸太妃歇在了萬福殿,楊歡對着慕容麟傾訴衷腸之際,她正像熱鍋上的螞蟻,在萬福殿裡團團亂轉。及至轉到了一定程度,她有點吃不消了,怎麼說,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
她讓最貼心的侍女瑞枝,去慕容麟的寢殿齊天殿守着,有什麼風吹草動,馬上回來向她彙報。
慕容麟進到萬福殿時,陸太妃剛起來,正陰沉着臉坐在錦蒲團上,由着宮人給她梳頭。她本打算在梳完頭後,就去齊天殿看慕容麟。猛然瞧見慕容麟,她不顧宮人正在給她插簪別花,一下子從地上站了起來,張開雙臂,朝慕容麟撲了過去。
陸太妃這一撲,實在是很有力度。慕容麟被她撲得身形一晃,向後倒退了半步。擡手扶住陸太妃的臂膀,慕容麟對着她虛弱一笑,“麟兒沒事了,讓姨母爲麟兒擔心了。”
聽了慕容麟的話,陸太妃尤似不大相信,雙手捧着慕容麟的頭臉,不住撫摸,“沒事了?真的沒事了?”
慕容麟又是虛弱一笑,“真沒事了。”
撫着慕容麟白中透青的臉,陸太妃泫然欲泣地又打量了慕容麟兩眼,然後,她把慕容麟摟進懷裡,放聲大哭,“麟兒呀,麟兒,你知不知道,姨母都要被你嚇死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姨母可怎麼活呀!”
慕容麟回擁着陸太妃,一邊不停地用手拍着她的後背,一邊溫聲安慰。直到陳弘試試探探地提醒陸太妃,國主現在身體虛弱,不適合長久站立,應該好好躺一會兒,再讓太醫給診看診看,看看毒是不是散淨了。
陸太妃這才抽抽答答地放開了慕容麟,攙着他,小心來到自己剛躺過了榻邊,安頓他躺了上去,隨即傳喚太醫。
慕容麟來萬福殿的時候,早前守在齊天殿的幾名太醫,也都跟着來了。這會兒,得了傳喚,幾名太醫趕緊進來,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對慕容麟進行了詳細的會診。
會診的結果是,慕容麟餘毒未盡,但是已無性命之虞。說白點就是,慕容麟的命保住了。聽了這話,陸太妃心念彌陀,長出了一口氣,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會診過後,慕容麟讓人傳膳,自己陪着陸太妃多少吃了點,又好言安慰了她一番,最後,命人將陸太妃送回崇訓宮。陸太妃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臨走前,她告訴慕容麟,自己先回去打個盹,打完了盹,再來看他。慕容麟微笑點頭。
陸太妃走後,慕容麟又躺了一會兒。閉着眼,靜靜地躺在榻上,他看上去像在休息,實際上,腦子裡亂哄哄的,根本沒辦法靜下心來。
他在想這次的刺殺,和上次青川蕩的刺殺。到底,誰是幕後主指?誰想要他的命?
兩次刺殺,開始時,他都以爲對方是衝着楊歡去的,不是想把她殺了,就是想把她劫走。不過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錯了——那些人是衝着他來的——刺客根本不理楊歡,全對着他使勁。
拋開刺殺不提,慕容麟腦筋一轉,轉到了楊歡昨夜的表白。由着楊歡的表白,他把二人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好的壞的,甜的苦的,又過了一遍。
過完之後,陳弘正好端着藥碗走了進來。陳弘先把藥碗放到榻邊的如意几上,然後把慕容麟從榻上扶了起來,往他身後墊了塊錦墊,讓他半靠半躺在上面,這才重新把藥端了起來。
本來,藥碗裡還放着把綠瓷小勺,慕容麟讓陳弘把小勺拿出去,然後就着陳弘的手,他皺着眉毛,“咕咚咕咚”幾大口,把一碗黑如濃墨的藥湯,喝了個乾乾淨淨。
不是他愛喝藥,他只是想早點把毒祛乾淨了。他想活得硬硬朗朗,長長久久的。這樣,才能夠天長地久地和楊歡在一起,好好地補償她,照顧她。
拿開藥碗,陳弘轉眼又變出個白玉杯來,杯裡裝了半杯溫水,慕容麟又漱了漱口。漱完口,陳弘想把慕容麟放倒,讓他再休息一會兒。慕容麟半閉着眼睛一搖頭,“扶朕起來。”
“陛下,再躺會兒吧。”陳弘心疼地勸道。
慕容麟又一搖頭,氣息短促道,“不用,扶朕起來,朕要去看看她。”
陳弘沒再言語,像對待一件稀世珍寶樣,莊重而小心地,把他從榻上攙扶起來,送回了齊天殿。
楊歡睜開眼時,慕容麟正坐在睡榻邊上,專注地看着她。因爲還沒醒透,她的思維有些遲鈍。迷迷濛濛地盯着慕容麟的臉,她以爲自己是在作夢。最後的印像,是她躺在慕容麟的臂彎裡,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人事不知的他……
猛地把眼一睜,楊歡聽見自己的心,“砰”的一跳。
他醒了!
她剛作個張嘴的口型,還沒等真的發出聲來,就看見慕容麟笑微微地張開了嘴,“對,朕醒了,朕……沒事了。”
聞言,楊歡手按榻板,想要起來。慕容麟見狀,連忙伸出沒受傷的那條胳膊,一把將她按住,“躺着吧。”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帶着久違的溫柔。
楊歡愣了。片刻後,她把目光從慕容麟的臉上移開,看向別處,“爲什麼?”她低聲問。
慕容麟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無聲地看了她許久,然後才幽幽說道,“朕都聽見了。”
楊歡的眼睛閃了一下。
慕容麟望着她的眼睛,笑了一下。笑得很不好看,以致於不大像笑,更像是哭,“你說的話,朕都聽見了。”他加重了“都”字的字音。
楊歡面帶疑惑地看向他。
“朕醒了,”慕容麟輕聲解釋道,“你說話的時候,朕已經醒了,只是動彈不得,也出不了聲。”
楊歡垂下了眼。
幾根頭髮,黏在楊歡的臉上。慕容麟伸出手,很輕的,把它們從楊歡臉上拂開,別進楊歡的耳後。目光又是幾閃後,楊歡徹底地閉上了眼。很快,慕容麟看到她的睫毛下,有眼淚滲了出來。
望着楊歡的眼淚,慕容麟鼻子和心,一併也酸了起來。不露聲色地作了個深呼吸,他擡手在楊歡的眼下抹了幾抹,想給她把眼淚抹淨。哪成想,楊歡的眼淚,卻是越抹越多。她的身體,也開始微微發抖。
暗歎一聲,慕容麟探身用沒受傷的胳膊,將楊歡攬進懷裡,抱了起來,又擡起受傷的胳膊,整個兒地,將她包進懷中。
楊歡的身體一僵。
“阿璧,”顫抖着聲息,慕容麟在楊歡的耳邊,低低地喚出這兩個字。他的心,在這聲低喚中,生出了無限的酸楚。喉間,也因爲這聲低喚,哽得難以發聲。強壓下喉間的哽咽,他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抖得不是那麼厲害,“我們重新開始。”嚥了口唾沫,他把喉間的哽咽又往下壓了壓,“把過去都忘了,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楊歡的眼淚“唰”地一下流了下來。重新開始?兩千多條人命橫在那裡,重新開始,談何容易?
“太晚了。”她在慕容麟的懷裡搖了搖頭。
“不晚!”慕容麟把楊歡稍稍推開些,眼中閃着激動的光,“只要你願意,一切就都不晚。”
仇恨,已像前生之事。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使得慕容麟對許多事,有了重新認知。“死過”一次的他,不願再去回首“前生”舊事。
誰是誰非,誰負了誰,就讓它們留在“前生”吧。
“今生”的他,只想好好地去愛心儀的女子。他不想,也不願,在將來告別人世之時,後悔這一生盡被仇恨消磨。
剛受傷,還沒失去意識前,他就想把一直藏在心裡的最真實想法,告訴楊歡。他想告訴楊歡,其實,他一直都喜歡她,從來沒變。可惜,話未出口,他已失去意識。
老天眷顧他,讓他活了下來,這次,他一定要說出來。
“朕不怪你了。”他顫着嗓子,“你也原諒朕,好不好?我們重新開始,就當我們今天才相識,好不好?”
楊歡沉默地望着慕容麟。慕容麟的眼裡,眼淚險險地懸在眼眶,是個隨時都會掉下來的模樣。望着望着,她的喉嚨裡,傳出一聲壓抑的嗚咽,緊接着,兩大顆眼淚,從她眼裡掉了出來。
慕容麟看見她一扇眼毛,輕輕點了下頭。於是,他的眼淚,也掉了下來。微笑着把楊歡重新摟入懷中,慕容麟掉出了更多的眼淚。
當天,慕容麟頒下詔旨,冊“姚美人”爲姚貴嬪,二天後,又下一詔,冊“姚貴嬪”爲姚貴妃,位在貴嬪之上。
燕宮的嬪妃等級裡,本無“貴妃”一級。最高一級的是皇后,次之爲貴嬪、貴人,其下是淑媛、淑儀、修容、修華、修儀、容華、充華等,最末一級的是美人、才人、中才人。
爲了楊歡,慕容麟新增了一級妃位。
自此,楊歡夜夜留宿乾元宮,照顧慕容麟的飲食起居。二人的關係,也由最初的拘謹客氣,逐漸向當年的自然親密恢復。雖然距離東宮時期的相處狀態,尚有一段距離,但慕容麟堅信,假以時日,他們的感情,還會像當年一樣——像當年一樣的和美。
這日午朝過後,慕容麟帶着楊歡,去了御花園。御花園中的桂花開了,芳香沁人。楊歡很喜歡桂花,當年在東宮時,她曾用桂花制過薰香。
在御花園中,他們遇見了幾位嬪妃,這其中,蕭貴嬪還帶着小皇子慕容恆。
小皇子見了慕容麟,扎着小手,歡叫着撲了過來。慕容麟微笑着彎下腰,把小皇子抱了起來。抱起小皇子後,他飛快地瞄了楊歡一眼,目光裡,含着點歉意和慚色。
他總覺着自己和別的女人生孩子,十分地不應該,十分地對不起楊歡。說心裡話,他只喜歡楊歡,也只想和她一個人生孩子。只是,他是國主,必須要有子嗣,況且當時,他和楊歡的關係……
小皇子不知大人的心事,只知道自己已經很久沒見到父親了。開開心心地摟着慕容麟的脖子,他稚聲稚氣地問慕容麟,怎麼不去看他?他可想父皇了,前幾天,他作夢還夢見父皇了。
慕容麟心神不定地微笑着。表面上,他在聽小皇子說話,實際上,他偷偷地用眼角的餘光,觀察着楊歡的臉色。
蕭貴嬪是個姿容不遜楊歡的美人,楊歡站在慕容麟的左邊,她站在慕容麟的右邊。小皇子摟着慕容麟的脖子說話時,她從袖中抽出一條鴨蛋青色的汗巾,給小皇子擦了擦汗。邊擦邊柔聲地告訴小皇子,父皇太忙了,所以纔沒來看他。恆兒不要吵,要乖,要聽話。
在慕容麟出現之前,小皇子大概是在園子大玩了一陣,這會兒,熱氣騰騰的,滿頭滿臉都是汗。
慕容麟從蕭貴嬪手中拿過汗巾,又給小皇子擦了擦臉,一邊擦,一邊溫和地告訴他,要聽他母妃的話,要好好讀書,過幾天,自己就去看他。
楊歡在一旁細細地打量着小皇子。評心而論,這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孩子,眉毛,眼睛,鼻子、嘴全都長得精緻美麗。不過,瞧着不大像慕容麟,倒是更像他母妃蕭貴嬪。可以想見,這孩子長大後,必定是個出類拔萃的美男子。
由着小皇子,楊歡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心,疼了一下。自己的孩子,也是個男孩。如果生下來,不管是隨了慕容麟,還是她,必定都會是個很好看的娃娃,興許比眼前的小皇子還好看。
想到未能出世的孩子,楊歡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有些鬱悶。她低低地對慕容麟說,自己有些頭疼,想先回宮休息一下。慕容麟聽了,連忙放下了小皇子,又摸了摸孩子的頭,然後陪着楊歡一起走了。
全程,一眼也沒看其他的嬪妃。
二人的身後,投來了一大束各式各樣的目光,羨慕的,嫉忌的,哀怨的,平淡的,不忿的……
走到半路,慕容麟覺出了不對勁。楊歡的便輦,不是往乾元宮去,而是朝着慶春宮的方向。他一聲沒出,全由着她。
回到慶春宮後,楊歡命人燃上了柏子香。在清新的柏子香中,她悶悶地坐在東窗下,慕容麟跟進來坐在她身邊,她也沒有理會。慕容麟本就心虛,一見她這個態度,更虛了。將眼眨了幾眨,稍作思忖,然後,他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他對楊歡表示,從今往後,他只要楊歡一個女人。至於其他嬪妃,他一概不會再碰。他未來的孩子,不管男女,也只會由楊歡一個人生出來。
楊歡想,慕容麟大概是誤會自己了。她告訴慕容麟,自己並沒有生他的氣,也沒有吃其他嬪妃的醋,她只是有點想桃子了。她沒說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怕慕容麟難過。她一個人難過,就夠了。
楊歡的回答,讓慕容麟鬆了口氣,“這有何難?朕這就命人把她接來。”
一個時辰後,慕容麟派去葛家接桃子的人回來了,告訴慕容麟,葛夫人帶着桃子去廟裡進香了。廟,在乾安城外的玉崑山上,據說,要三四天後才能回來。
慕容麟命人再去葛府傳旨,等桃子一回來,就讓葛家人把她送過來。
三天後,桃子從廟裡回來了。
然而,她沒能再見到楊歡,永遠也見不到了。
她死了,死在進宮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