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縱看着老人,心裡有些遲疑,難道剛纔自己走神了,居然沒有發現一個老人走到了自己身後?
“老人家,您是?”
“呵呵,這話該我來問啊。小哥,請問你是?”老人很和藹。
“我叫夏天縱,從丹江口來,只是一路風塵,又衣衫襤褸,城中客棧竟是不肯留宿。是以走到此處,想借宿一晚。”
“哎,南陽的人啊,現在都很偏執,也有些自大。小哥,進吧,我就是這裡的看家老人。”
夏天縱跟在老人身後,進了大院:“還不知老人家怎麼稱呼?”
“你就叫我姜老吧,咱們南陽姓姜的人特別多。”
走過照壁,進了內院,內院裡卻是有人在的。
又是兩個白髮老人,對枰而坐,正在對弈,旁邊站着一箇中年書生,似在觀棋。其中一個老人手拈棋子,作勢欲下,但那手懸在空中,一直不落子。
三個人一動不動,就如雕塑一般,對姜老和夏天縱進來,恍若未聞。
“別理他們,他們就是棋癡。”姜老微微一笑,帶着夏天縱穿過院子,又穿過中堂,進入後院。
後院也是有人,一個老蒼頭,一個小子。
兩人給姜老打了個招呼:“姜老。”
姜老點點頭,對兩人道:“這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夏公子,可別怠慢了。”
兩人答應,姜老又對夏天縱道:“這院子雖大,人卻只有這幾個,待會你有時間,可以隨便走走。呵呵,我就不陪你了,也去前院看看棋。”
夏天縱拱手謝了姜老,由那小子安排洗浴罷,又吃了晚飯,已是華燈初上。
夏天縱推開房門,想走走看看。但一推開房門,夏天縱就愣住了。
偌大的宅院,處處燈火,竟似每房每屋,都有人居住一般。夜來點燈,這不奇怪,奇怪的是就一個老蒼頭,一個小子,怎麼可能在短時間內,將幾十間的房屋走廊都點上了燈火?
夏天縱走到前院,那老蒼頭走了過來,問道:“夏公子,可有興趣四處看看?”
“好啊,還請帶路。”
老蒼頭轉身帶路,一邊說道:“我家主人喜歡收藏一些玩意兒,也喜歡讓人品評,呵呵,咱們就從琴房開始吧。”
琴房就在前院,夏天縱一踏進琴房,又吃了一驚。
只見琴房裡焚着香,架着七八具古琴,每具琴前,各放琴譜。琴譜名:《戰西歧》、《破魔》、《渭水湯湯》、《落梅花》、《流水》、《高山》等。
“公子可有興趣彈奏一曲?”老蒼頭問道。
“呵呵,千萬莫辜負了古琴。”夏天縱急忙搖頭。說到琴,自己只在漢水畔聽老先生彈過一回,連摸也沒多摸兩回,哪裡敢彈?
“也罷,咱們再去看看棋房?”
兩人進入棋房,這棋房內也是擺着七八張棋枰,棋枰上各有棋局。
要說下棋,夏天縱也略懂一二。不過再仔細一看這些棋局,夏天縱便懵了。這些棋局,或連環劫,或玲瓏局,都是大有講究,自己又哪裡懂得?
不過老蒼頭倒也有耐心,接着帶夏天縱進入書房。
書房內卻無焚香,只一幾一案,案置文房四寶,壁懸數條長幅。
但長幅上的字,卻盡是相同,皆爲:“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爲河嶽,上則爲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不疑。”
夏天縱將這些條幅一一看完,又回過頭來再看一遍,然後嘆了一口氣。
老蒼頭問道:“夏公子因何嘆氣?”
“這些條幅上的字,或內斂或狂放,或倨傲或淡然,於書法來講,俱是天下無雙,只是書之一道,在神而不在其形,這些條幅,雖然也有其神,卻說不上是神韻,很是可惜。”
“呵呵,依夏公子看來,此人如何?”
此人?夏天縱愕然:“這滿屋的條幅,都是一人所書?”
“正是。”
夏天縱沉默片刻,說道:“此人才絕一時,只是心氣高傲,欲兼收天下書魂,難免進境慢些。要是隻修一家,可能早臻化境。”
“哈哈,公子慧眼,確乎如此。”
隨着笑聲,姜老走進屋來,姜老身後,跟着前院那中年書生。
“小兄弟好眼力,”那中年書生道:“依你看來,當如何賦其神韻?”
夏天縱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還望先生海涵。”
“無妨,”姜老道:“但有心得,儘管講來。”
“我曾得一老先生指點,那老先生道,文有文意,書有書法。正如這條幅所書一樣,下則爲河嶽,上則爲日星,若得河嶽日星之意,此書必然獨步天下。”
“若得河嶽日星之意,必然獨步天下?難啊,難!”那中年書生連講兩個難字。
“小兄弟可悟出些什麼?”
“不敢,初窺書道大門,連門都還沒進去呢。”夏天縱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知道姜老您與這先生,都是方家,我哪敢班門弄斧?”
“班門?是什麼門?”
“啊?哈哈,那是我們山裡人的一個故事,說一個叫班的人,斧頭用得特別好,只有自不量力的人,纔去他家門前炫耀斧技。”
“是嗎?有意思。不過學習一道,無論琴棋詩畫,還是禮樂六藝,都重在相互交流,藏拙是不能成爲大家的。”姜老道。
“有道理,如此,就獻醜了。”夏天縱伸出指頭,微一凝神,一筆畫出,寫了個“一”字,正是在太和山悟得的霧鎖橫山之筆意。
夏天縱一筆畫出,書房內天地元氣陡然一亂,然後飛撲到那一橫之中,凝而不散。
“好!”那書生忍不住發出一聲大喝。
夏天縱收手,那書生的目光也跟着他的手移動,還滿臉的期待。
“沒有了,嘿嘿,”夏天縱訕訕一笑。
“哦,”書生收回目光,失望地嘆了一口氣。
姜老擡手摸摸下巴,頗有深意地笑笑:“不錯不錯,以小哥的年紀,能得一橫,已是極大造化。況且小兄弟的眼光,纔是最爲難得的。我還藏有一書,嘿嘿,一般不給人看的,走,咱們今天再去看看。”
“哼!”
“哼!”
書房外傳來兩聲冷哼。一人道:“看書居然不叫我?”另一人道:“一個毛頭小子,何來資格觀書?”
夏天縱等人走出書房,便看到兩個相貌清矍的老人,正冷冷地看着自己。
夏天縱認得,這兩個老人,正是下午見到的,在前院下棋的兩位。
“呵呵,古兄,姬兄,一局結束了?”
“哪裡能結束,不過聽你們說得熱鬧,又馬屁連天,擾了棋興,不下了,不下了。”
“行,行,咱們一道去品書法。”姜老也不生氣,仍是笑呵呵的樣子。
老蒼頭搶先一步,又推開一道房門。夏天縱注意到,此房門非金非石,不知是何材料打造,竟是與其它所有的房門大不相同。
房間很大,但只懸了一個卷軸。
那古老、姬老、中年書生,進得屋來,都是面色肅穆,各自尋一塊地兒,席地坐了。
老蒼頭已退了出去,帶上了房門。姜老微微一笑,看了夏天縱一眼,將卷軸慢慢打開。
卷軸甫開,濃烈的白光陡然射出,剎時將屋內照得雪亮。
夏天縱眼睛一眯,感覺腦裡如受重擊,在丹江口看到的曼思成女人那一幕,瞬間被擊出記憶。
夏天縱身子一晃,險險跌倒,當下收攝心神,慢慢盤膝坐下。
那白光如海,夏天縱感覺自己就是海面上的一片羽毛,隨着海風飄搖。夏天縱已被白光逼得睜不開眼睛,體內元力開始不受控制地全速運轉,一道溫和的白光在眉心隱隱閃現。
眉心白光出現,夏天縱終於坐正了身姿,神智也清明瞭過來,又慢慢地睜開眼,向那正在打開的卷軸看去。
古老與姬老兩人,看到夏天縱眼睛一閉一睜之間,就守住了心神,都是無比驚訝。
姜老滿意地點了點頭,將卷軸全部打開。
卷軸上的字,仍是先前的一樣: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爲河嶽,上則爲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不疑。
夏天縱看完這些字,眼睛又閉了起來,只是眉心白光跳動,夏天縱腦裡,仍是異常清晰地看着這些字。
一個“天”字從卷軸上飄下來,化作無數個“天”字,圍着夏天縱飛旋。這些旋轉的“天”字,有的洪大,有的纖小,有的坦蕩,有的機巧,有的狂放,有的疏淡……,一個字,千變萬化,無有窮盡。
夏天縱看着這些字,心下恍然大悟,先前那書房內的字,便是從這裡臨摹而來。
“天”字仍在飛旋,夏天縱跟着這些字,如看到雲捲雲舒,潮起潮落,日落星起,冬去春來,花開花謝。
一個“天”字出現在夏天縱眼前,開始時很小,但那個字,開始上衝雲天。“天”字衝破一層雲霧,便變大幾分,再衝一層,又變大幾分,到衝破層層阻礙,臨於天際時,已是宏大不知方圓幾千裡。
夏天縱嘴角泛起一絲微笑,手指不自覺地跟着那天字臨摹。
呼!
室內頓時如狂風呼嘯,先前還溫和如春光的天地元氣,忽然凌亂。
沉浸在書意裡的古老、姬老、中年書生三人,霍然驚醒,身上一層光影浮起,將凌亂的天地元氣隔離在外。姜老眼神一凝,手撫卷軸,軸前三尺,立時平靜無波。
夏天縱手指越劃越快,一個又一個“天”字憑空出現,有的端莊,有的凌亂,有的歪歪扭扭,有的跌跌撞撞,將三丈斗室,攪得鬼哭狼嚎。
古老等三人先前驚愕,繼而驚訝,再而驚動,目光追着夏天縱劃出的“天”字,四處追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