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
第六十七回艾迴子打脫主顧陳少潭舉薦良醫
一膏能值幾?末藥豈錢多?貪心如壑是瘡科,惟願將人全產往家馱。
細君心亦恨,幹僕怨難磨。毀傷廚櫃與爐鍋,準去紫花皮襖沒騰挪——
右調《南柯子》
自從艾前川去後,狄希陳那瘡疼的見鬼見神,殺狼地動的叫喚。只得將膏藥揭去,末藥洗淨。雖然痛覺少止,那瘡受了那毒藥的氣味,扭黑的鎖住了口,只往裡蝕。等那艾前川到,一日即同一年,極的個狄員外眼裡插柴。等到第四日,狄員外就象臥不定的兔兒一般,走進走出,甚是心焦。等到午轉時候,遠遠的不見艾前川,只見跟他去的那個覓漢騎了騾子回來。狄員外不見艾前川來到,問了一聲,給了個閉氣。覓漢把自己那怎樣央他,與他那要銀子立文書怎樣刁蹬的情節,一一說了。
狄員外乍然聽見,那痛兒子的心盛,也不免躁極了一會,隨即轉念,說道:“罷,罷!這是用他救命哩,合他賭的氣麼?甚麼是先與十兩,後與十兩,又好立張文書!我爽利就把這十兩銀一總與了他。他若有本事一日治好了,也是這二十兩謝禮。你去吃了飯,我設處了銀子,你把咱那黃騾合那青騍騾喂上,你騎着一個,牽着一個,快些回去接了他來;就今日趕不進城去,你就在東關裡宿了,明日早進城。我趕日西專等你到。這騾只怕乏了,留下他罷。”
狄員外合覓漢正在大門外說話,一個后街上住的陳少譚走來。狄員外迎到街房,作了揖。狄員外道:“陳老哥,你待往那去?家裡坐坐吃茶。”陳少潭道:“我還有點小事兒待做哩,改日擾茶罷。你臉上忙忙的是怎麼?”狄員外道:“我心裡不自在。陳老哥,你就看出來了麼?學生砍着胳膊,不知怎麼把瘡就發了。請了府裡的艾迴回來治,他說回家去配藥,臨去上了些細藥面子,貼上一貼膏藥,疼的個孩子殺毛樹恐的叫喚。我從新叫他揭了膏藥,把那麪子藥洗了,疼覺住了些,把那瘡弄的扭黑,只往裡蝕。他倒捱磨了今日四日,他爽利不來了。他說:‘你要叫我治這個瘡,你與我二十兩銀,先給我十兩,再立十兩的帖兒與我,好了再與我那十兩。’你要錢可也自家來;你一邊治着一邊要不遲。這是甚麼事?你且高枝兒上站着勒-哩!”陳少潭道:“他既是這麼等的,你可怎處?”狄員外道:“咱用他救孩子的命哩,咱說的麼!什麼先十兩後十兩哩,我爽利一總給他二十兩去。他滿了心,他可來呀。前日他來,送了一兩開藥箱的喜錢,臨去又與了他三兩銀配藥。”陳少潭說:“咱到裡頭坐坐。”
狄員外讓到客位,拱手坐下,叫人家去看茶。陳少譚道:“這艾滿辣號是艾前川呀;狄哥,你素日合他相厚麼?”狄員外道:“那哩?也是聽見人說,平日不認的他。”陳少潭道:“你不認的,你就冒冒失失的請他?這外科十個倒有十一個是低人,這艾滿辣是那低人之中更是最低無比的東西!你就合他打結交?他自來治人,必定使毒藥把瘡治壞了,他才合人講錢,一五一十的摳着要。他治壞了的瘡,別人又治不好了,他‘蛇鑽的窟窿蛇知道’。
“歷城縣裴大爺臁亮骨,使手蒯了個瘡,疼的穿不得靴,叫他治治,他就使上毒藥,差一點兒沒把裴大爺疼殺。差了兩個快手鷹左腳鎖了去,裴大爺沒由他開口,就套夾棍。他那片嘴就象救月兒一般,說:‘老爺,這雖是個傷手瘡,長的去處不好,湯湯兒就成了臁瘡,叫那皮靴薰壞了,要不把那丁住的壞皮蝕的淨了,這光骨頭上怎麼生肌?凡百的瘡,疼的容易治。這疼一定是蝕淨了敗肉,醫生能叫老爺即時就止了疼,次日就幹了膿,第二日就收口,第三日就好;如再治不好,領老爺的夾打不遲。’老裴說:‘且放起他來,三日治不好,叫他死不難!’他弄上點子的藥,熬了些水替他洗了,上了些面子,換上了帖膏藥,那疼就似撾了去也沒有這們好了!老裴說:‘你在本縣身上還這們大膽,你在平人手裡還不知怎麼可惡哩!你只別治殺了人,犯在我手裡,我可叫你活不成!賞他一兩銀子去罷!’
“他的丈母也是長了個癤子,問他要了帖膏藥,他也把那起疼壞瘡的膏藥與了他一帖,把個老婆子也只差了一點兒沒疼殺。老婆子上門來發作,他可雌着嘴笑,叫他老婆兜臉打了幾個嘴巴。他說:‘我知道真個是他用來麼?我當是他要給別人貼來。另拿帖膏藥貼上罷呀仔麼?’
“馬義齋家好哩,只是馬義齋可別屈了他,他倒沒治殺他。馬義齋死了,他全家大小穿着孝,一日三遍往他鋪子門口燒紙哭叫,作踐了個臭死。捏着頭皮兒,只怕老裴知道他治殺了人,合他算帳。論他實是有幾個極好的方,手段也極去的,只是爲人又歪又低。
“你昨日只該請南門外岳廟後的趙杏川好來,是王府的醫官,爲人忠誠,可是外科的那些歪憋他沒有一些兒——但這外科們可也怪不的他,不肯使手段,人可也就不肯給錢——本事盡好,家裡可窮。你這去要是艾滿辣再勒-不來,你就請了趙杏川來,你說是我薦的。治好了,你有四五兩銀子謝他,他就知感不盡的,不照依那歪扶養的又歪又吃大食。”
狄員外道:“他既是這們歪憋,咱不請他,咱就請趙杏川罷仔麼?”陳少潭道:“你已是叫他治了會子,又與了他三四兩銀子買藥去了,怎麼又好換的?爽利叫他治罷。”狄員外道:“要是再沒有別的好人,咱只得求他;既是有趙杏川這好相處的人,咱放着不合他相處,可合這歪人皮纏爲甚麼?萬一來到,咱一錯二誤的管待不周,或是他再另起甚麼念頭,他再使出甚麼低手段來,這孩子可是難搭救了。咱就象馬義齋家往他鋪子門口燒紙哭叫,就叫他償了命,濟的甚麼事?陳老哥,就央你寫個字兒,封二兩銀子,叫他家裡安排安排,咱請了趙杏川來罷。”陳少潭道:“咱改了請趙杏川,那艾前川買藥的三兩銀子只怕倒不出來呀。”狄員外道:“那買藥的三兩銀是咱不消提的了。”陳少潭道:“這也罷了。你取個封套合個折柬兒來,我就在這裡寫個字罷。”狄員外叫人取過文房四寶。陳少潭研墨舒紙,寫道:
侍教生陳治道拜上杏川趙兄門下:久違大教,渴想!渴想!有舍親
狄賓樑令郎長一創,生盛誇趙兄妙手,舍親敬差人騾薄禮,專迎尊駕,
幸即親臨敝鎮。倘得痊癒,恩有重謝,不敢有違。速速!專候。治道再
叩。
將書遞與狄員外看了,封口嚴密,封了二兩書儀,差了覓漢,星飛前去迎接趙杏川前來治瘡。覓漢騎着一個騾子,牽着一個騾子,飛奔而去。
卻說艾前川料的狄家父子是個莊戶人家,只曉得有個艾滿辣是個明醫,那裡還曉得別有甚人;且是那三兩買藥的銀子是個管頭,怕他再往那去?單單等那覓漢回來,不怕他不先送這十兩銀子合那十兩的文書。只見呆老婆等漢的一般,等了一日不到,已甚覺心慌;等了二日不來,看看的知道有些豁脫;等到三日不見狄家人到,艾前川自己已是又焦又悔,怎又當得個老婆走在耳朵邊唧唧噥噥個不了,千聲罵是“貪心的狠忘八”,萬聲罵是“喂不飽的狠強人!”“這們一個有體面大手段的人家,不會拿着體面去使他的錢,小見薄德的按着葫蘆摳子兒!你既是顯了手段,叫人受着苦,你可還快着去治他呀!你可又勒-不去!人受一口氣,寧喂狼不喂狗的人,要是給人個好手段,別人叫他疼,你能叫他別疼,你可回家不去了,人還有想你的。你把人治的叫苦連天的,你可勒-着人家不去,人可爲着甚麼想頭還想你麼?捎來買藥的三兩銀子,你使了他的。他說不請你看瘡了,他沒有不來要這銀子的。咱先講開:我的幾件絹片子,我可不許你當我的,你就別處流水刷括了給他!縣上老裴張着網兒等你哩,要是嚷到他耳朵裡,只怕你不死也去層皮!”翻來覆去,這老婆的舌頭絮叨個不了。
這艾迴子平日是個懼內的人,如今掉了一股大財,且又要倒出那三兩銀去,已是一肚子悶火;再搭上一個回回婆琅炎鷗齠瓜青白臉,翻撅着個赤剝紫紅脣,高着個羊鼻樑,凸着兩個狗顴骨,三聲緊,兩聲慢,數說個無了無休,着極的人激出一段火性,把那櫃上使手盡力一拍,嚷道:“沒眼色的淡嘴賊私窠子!你劈拉着腿去坐崖頭掙不的錢麼?只在人那耳旁裡放那狗臭屁不了!我使那叫搗瞎你媽那眼好來!”
看官聽說:那回回婆毒似金剛,狠如羅剎,是受老公這樣罵的?登時豎起雙眉,瞪了兩眼,吼的一聲,伸過手去,把一頂八錢銀子新買的馬尾登雲方巾-將下來,扯的粉碎,上邊使那紫茄子般的拳頭就抿,下邊使那兩隻稍瓜長的大腳就踢,口裡那說不出口、聽不入耳的那話就罵。這艾前川既是惹發了他的性子,你爽俐與他反亂一場,出出你那悶惱,卻不也好?誰知見他咆咻起來,回嗔作喜,賠禮不迭。那回回婆既是開了手腳,甚麼是再收救得住,聲聲只說:“該千刀萬剮的死強人!從幾時敢這們欺心!我合你過你孃的甚麼臭扶日子!”把一個藥箱,拿起那壓藥鍘的石獅子來一頓砸的稀爛,將一把藥鍘在門檻底下別成兩截;走到後面,把一個做飯的小鍋,一個插小豆腐的大鍋,打的粉碎;又待打那盆罐碗盞缸甕瓶壇,艾迴子只得跪了拉他。那回子平日是曉得些把勢的人,誰知觸怒了凶神,甚麼把勢還待使得出來,叫他就象驅羊遣狗相似。
正在那裡夫妻相打,覓漢請到了趙杏川,送了書禮,許了即時收拾藥料衣裝,時下就要起身。覓漢想道:“趙醫官收拾行李,必定也還有一會工夫。艾迴子既然勒-不去,另請了別人,他前日那買藥的三兩銀子,主人家說舍掉不問他要,我如今到他那裡問他要那銀來。陳爺說他怕的是那歷城縣裴大爺。他若不與我時,我拾他兩頭,拉了合他往歷城縣門口聲冤。他總不肯全付還我,就是二兩一兩也好。”兇兇的走到那邊。艾迴子正與老婆合着氣,看見那覓漢手裡不曾拿着甚麼書禮,又不曾牽着甚麼馬騾,滿面怒容,料得不是甚麼好的光景,勉強說道:“管家,你此來是接我哩麼?”
覓漢道:“不用你了。你說的那話,我盡都與主人家說了。主人家說:你若用心看得好,莫說二十兩,半現半賒,就是預先全送也有,就是再添十兩三十兩也有;你把人使了毒藥,叫人要死不活,你卻支調來家,勒-不去,情上惱人,賭氣不叫你治,差了人往臨清另請人去了;叫我來要那買藥的三兩銀子哩。那一兩原是送你開箱的喜錢,免追罷了。”
艾迴子道:“好管家,那一日我吃了幾鍾燒酒,空心頭就醉了,你又催逼着我起身,我酒醉中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臭屁,誰料你就認了真,對着狄員外說。狄員外是錯待了人的?可不叫他怪麼?我見你去了又不回來,叫我想道:只怕是我那清早醉了,說了甚麼不中聽的話。叫你去了,俺婆子才一五一十的學給我。俺婆子抱怨,說我把財神使腳踢。我又後悔,沒要緊大清早神差鬼使的吃了這血條子,甚麼臉兒見你員外?羞殺人!管家,你牽的是甚頭口?我即時就合你去,一切用的藥,我都收拾停當了。”
覓漢道:“俺員外沒說接你去,只說:‘你問他要了那三兩買藥的銀子來。你若要不將來,我坐你的工價。”艾迴子道:“那銀子我已盡數買過藥了,那裡還有銀子?這是員外不耐煩我的話。你沒有生口,咱走到東關春牛廟門口,我自己僱上個驢去。我盡着力量治,治好了,我也不敢望謝,只結個相識。”覓漢道:“俺往臨清另請好明醫去了,不用你治。你只把那銀子給我拿了去。”艾前川道:“銀子使了,你改日來取罷。”
覓漢道:“改日取罷!你只再說不給,你試試!”艾前川道:“有銀子肯不給你麼?實是買藥使了。要不,你拿了藥去。再不,你等着使了藥,另賺了錢給你。”覓漢照着艾前川的胸膛猛割丁拾了一頭,扯着就往縣門口吆喝道:“你騙了人家的錢來,勒-着不替人治瘡,把人的瘡使低心弄的惡發了,誤了人的性命,咱往縣裡稟裴大爺去!”
艾前川口裡強着,身子往後倒退。那回回婆從裡頭提溜着艾前川一領花布表月白綾吊邊的一領羊皮襖子,丟給那覓漢道:“那銀子他已使的沒了,你拿了這皮襖子去。他有銀子,你贖與他;他沒銀子贖,你怕賣不出三兩銀子來麼?”
覓漢道:“要不將銀子去,員外坐我的工食哩。我要這窮嫌富不要的杭杭子做甚麼?”回回婆道:“你拿了去,由他!這皮襖子是他的命,他出不去三日,情管就贖。我是恨他心狠,打脫了主顧,正合他爲這個合氣哩。你聽着我說,你拿了他,好多着哩。”覓漢道:“既是你這娘娘子說,我就依着,破着不贖,算了我的工食,我穿着放牛看坡,也是值他的。”拿着去了。
艾前川無可奈何,極的只乾瞪眼,三兩銀子換去了五兩銀子的一件皮襖,家裡打了夠五六兩銀子的器皿,受了老婆的夠一布袋氣,受了覓漢的許多數說,受那街上圍着看的人說了多少不是。
覓漢拿着皮襖回到趙杏川家,恰好趙杏川收拾完備,留覓漢吃了飯,將兩個騾子撒餵了草料,覓漢把那皮襖墊在自己騎的那頭騾上,同着趙杏川加鞭前進,沒到日西,到了明水家裡。狄員外豫備下的酒飯,又着人去請了陳少潭來相陪。
那趙杏川大大法法的個身材,紫膛色,有幾個麻子,三花黑鬚,方面皮,寡言和色,看那模樣就是個忠厚人。吃了不多兩杯酒,用過了飯,同着陳少潭、狄員外去看狄希陳,解開縛胳膊的絹帕,揭了膏藥,趙杏川端詳了一會,說道:“這不是刀斧傷的瘡麼?”狄員外道:“果是刀砍的來。”趙杏川道:“起先不謹慎,把瘡來壞了。叫誰看來,又叫人用了手腳,所以把瘡弄的惡發了。”狄員外道:“這瘡也還治的麼?若治好了,恩有重謝,不敢有忘。”趙杏川道:“這又不是從裡邊發的毒瘡,不過是皮膚受傷,只是叫人受了些苦,無妨的。這瘡容易治。”
尋下藥吊子,趙杏川開了藥箱,攢了一帖煎藥,用黃酒煎服,狄希陳服下,當時止住了疼;又攢了一服藥,煎湯把瘡來洗淨,敷上末藥,貼上膏藥,次日,揭開看,把那些敗肉漸次化動;又用湯藥洗淨,從新上了藥。次日,敗肉都已化盡,又用藥湯洗淨,另上生肌散,另換膏藥。三日以後,沿邊漸漸的生出新肉,紅馥馥的就如石榴子兒一般。十日以外漸漸平復。趙杏川時刻將他守住,不許他私進家去。剛得二十日就收了平口。趙杏川仍舊陪了他十日,足待了一個月。叫他服了二十劑十全大補湯,終是少年血氣旺的人,調養得壯壯實實的個人。
趙杏川要辭了回家。狄員外除這一月之內,叫人往他家裡送了六鬥綠豆,一石麥子,一石小米,四斗大米,兩千錢,不在謝禮之內;又送了十二兩銀,兩匹綿綢,一雙自己趕的絨襪,一雙鑲鞋,二斤棉花線,十條五柳堂大手巾。趙杏川收了四樣禮,抵死的不收那十二兩銀,狄員外再三固讓。趙杏川道:“適間若是二三兩,至多四兩,我也就收的去了,送這許多,我到不好收得。原不是甚麼難治的瘡,不過費了這一個月的工夫,屢蒙厚賜,太過於厚。”狄員外見他堅意不收,只得收回那十二兩的原封,另送了四兩贐敬。趙杏川方無可不可的收訖。狄員外又盛設送行,請了陳少潭、相棟宇、崔近塘一夥親友奉陪,盡歡而散。後來狄員外合趙杏川結成相知,遇麥送麥,遇米送米,連年不斷,比那不收的十二兩銀過去了幾倍。這些後來沒要緊的事不必煩瑣。
卻說那個覓漢叫是常功,詐了艾前川那件皮襖,也還指望他拿銀子來贖去,不敢輕動他的。等到十月,過了小雪,及至十二月,到了小寒,不見他來贖取,凡遇趕集,瞞了狄員外把這皮襖插了草標去賣。這件東西,那有錢富家的人,一來誰家沒有自己的羔皮,去買這見成來歷不明的物事?那沒錢的窮人,誰家有這三四兩銀子買這件皮道袍?穿在身上,又打不得柴,耕不得地。所以每集去賣,每集都賣不去。
到了次年正月初一日,常功想道:“這有幅子大袖的衣裳,那裡見得只許有錢的人穿!那窮人不穿,只因沒有。我既有這道袍,那見的穿他不得?”年前集上二十四個錢買了一頂黑色的羊毛氈帽,老婆親手自做的一雙明青布面沙綠絲線鎖的雲頭鞋,將那帽戴在頭上,把鞋穿在腳下,身上穿了那艾前川的紫花布面月白綾吊邊的羔皮道袍。艾前川身瘦卻長,常功身肥卻短,穿在身上,半截拖在地中。初一五更起來,裝扮齊整,先到了龍王廟叩頭,祝讚龍王叫他風調雨順;又到三官廟叩頭,祝讚天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又到蓮花庵觀音菩薩面前叩頭,祝讚救苦救難。同班等輩之家,凡有一面相識之處,與夫狄家的親友,只爲穿了這件衣裳。要得衣錦誇耀,都去拜節。致得家家驚怪,人人笑談,都猜不着他這件衣裳從何而得。又到狄家與狄員外、狄希陳拜年。狄員外出來見了,正在詫異,問道:“你那裡這們件衣裳?古怪的緊!”誰知這穿了道袍的人,他便不肯照平時一樣行禮,一連兩三拱,拱到客位裡邊,將狄員外拉到左手站住,說道:“討個氈來,這新節必要拜一拜纔是。”狄員外忍不住大笑,說道:“你是醉了?”叫狄周好生打發他吃飯。狄員外怞身走進家去,常功揀了頭一把交椅朝南坐下,只見衆人都齊齊的看了笑話。他自己也覺得沒有興頭,說道:“人說‘只敬衣衫不敬人’。偏我的衣衫也沒人敬了。”
狄員外到家,對了調羹合狄希陳告訴了,大笑,又說:“他卻是那裡得來的?我綽見裡邊一似有月白綾做裡的。”狄周道:“他穿的是件羔兒皮襖子,還新新的沒曾舊哩。從頭年夏裡接趙醫官來家就有了這襖子。問他,他說是買的。每日趕集去賣,沒有人買,他爽利自家穿了。”狄員外道:“這事蹺蹊!他那裡買的?別要有甚麼來歷不明帶累着咱,可再不只怕把趙杏川皮襖偷了來,也是有的。”狄周道:“不相干;他背在他騎的騾上,趙醫官見來。怎麼聽他那口氣,一似鱉的艾迴子的。”狄員外道:“那艾迴子好寡拉主兒,叫他鱉這們件皮襖來?這事別當小可。要從咱這覓漢們弄出事來,咱擔不起。你叫他來,咱查考查考。”
狄周尋到他家,那裡有他的蹤影!尋到三官廟裡,正穿着那件皮襖,嗑着瓜子,坐着板凳,聽着人說書哩。狄周走到跟前,常功說道:“你來聽說書哩?這書說的好,你來這裡坐着。”狄周道:“員外叫你說甚麼哩,你流水的去。”常功道:“我清早趕頭水去與員外拜節,不瞅不採的,又叫人說甚麼的?”狄周道:“爲你清早去拜節,沒的待你,請你去待你待哩的。”
常功只得跟狄周到家。狄員外問道:“常功,你這穿的皮襖子是那裡的?”常功道:“是我府裡買的。”狄員外道:“你使了幾多銀錢買的?”常功道:“我使了一兩銀買的。”狄員外道:“那裡的一兩銀?你買的誰的?你買這待怎麼?”常功道:“頭年裡我去接趙醫官,到了南門裡頭,撞見個人,拿着這皮襖賣。他說二兩,我還了他一兩,我也只當合他頑頑,他就賣了。我只有六錢銀子,還問趙醫官借了四錢銀,添上買了。”
狄員外道:“你這瞎話哄我!你才認的趙醫官,怎麼好問他借銀子?他甚麼方便主兒,有四五錢銀子借給你?”常功道:“誰問他借來?他見我商量,他說:‘這皮襖便宜,該買他的。’我說:‘只有六錢銀子,不夠買的呢。’他說:‘你差多少,我借給你。’我說:‘我只有六錢。’他就借了四錢給我,我就買了。”狄員外道:“這又是買的了?你偷的那艾迴子的皮襖呢。”常功道:“那裡的瞎話!我偷甚麼艾迴子的皮襖?”狄周道:“你別要合員外強了,近裡艾迴子捎了字與員外,說他的皮襖被他眼不見就偷了來,叫員外快快的追了還他,要不,連員外都要告着哩。員外不信,只說是爲咱沒請他,他刁罵你哩。誰知他說的是實。”
狄員外綽着狄周的口氣,說道:“你且別說給他實話好來,看他再支吾甚麼。你既是說了,把他的皮襖剝下,連人帶襖押到府裡,交給他去。”常功道:“員外,你聽那爛舌根的蚤狗頭瞎話。”——怎麼長,怎麼短。“他老婆怎麼給我,我不要他的。他老婆怎麼說,我纔拿的來了——他老婆不是證見麼?說我偷他的呢!”狄員外道:“這就是了。我沒去叫你要,你怎麼去詐他?這們可惡!我給你一兩銀子,你好把這皮襖脫下,我叫人送還他去。你穿着又不廝稱,還叫番子手當賊拿哩!”常功使性傍氣,一邊脫那皮襖,一邊喃喃的說道:“撞見番子手,可也要失主認贓,沒的憑空就當賊拿麼?這是員外舍過的財了,我的本事降了來的,幹員外甚麼事?他那使毒藥惡發了瘡,騰的聲往家跑的去了,叫人再三央及着,勒-不來,二三十的鱉銀子!這不是陳大爺舉薦了趙杏川來,這大哥的命都還叫他耽誤殺了哩!送給他去也只是‘驢撩子上畫墨線’,沒處顯這道黑,只怕惹的他還扶聲嗓氣的哩!”狄員外道:“咱只將好心到人。他低心不低心,自有老天爺看着哩。狄周,你到明日拿兩銀子的錢給他。今日大初一的,且遲這一日。”常功將這皮襖留下。狄員外叫狄周收了。
正月初十,狄員外叫狄周到府裡買紗燈,叫把這皮襖捎還艾迴子,說道:“那買藥的三兩銀子,員外已是不要了,覓漢揹着員外要了這皮襖去,不是見他初一穿着,也還不知道哩。”艾迴子道:“我正待穿着往外去,他不由分說,奪了就跑,袖子裡還有汗巾包着三四兩銀子。這一向蒙軍門老爺取在標下聽用,一日兩遍家進衙去,有病看病,不看病合軍門老爺說會話兒,通沒一點空兒去要。這兩日正等合軍門老爺講了,差家丁問你家裡去哩。”故意的掏掏袖子,就道:“汗巾包的四兩銀子呢?”又提起上下一看,說道:“你看!穿的我這二十兩銀買的衣裳有皮沒毛的!”
狄周見他說話不中聽,氣的掙掙的站着,只見一個穿青的人走來,一屁股坐在店前的凳上,袖中取出一張票來,說道:“巡道行到縣裡,軍門老爺怒你治壞了管家的瘡,革退聽用,追你領過的廩糧,限即日交哩。”艾迴子聽見,失了顏色,半日做聲不出,才待要收那皮襖。狄周將那皮襖仍自抱在懷內,說道:“你既是與軍門老爺講不的了,可也不怕你再差家丁去要,我還把這皮襖拿回去罷。你有三兩銀子去贖;你沒三兩銀子,我把這皮襖給俺那驢穿,給俺那狗披着!你害汗病發作發瘧子來?五黃六月裡穿了皮襖往外走,他奪了你的!”
狄周拿着就走。艾迴子就趕,說道:“管家們,怎麼都不識頑,頑頑就快惱了?”那個差人也隨即趕到,說道:“艾老爹,你別妝這腔疑哄人,你得空子好跑,咱到縣裡見見大爺,就完我的事了。”艾迴子道:“我是一筐一擔的人家麼?這能有多少東西,我就走了不成?”差人道:“你這回子們轉眼溜睛的,有個信行麼?你要不去,我就與你個沒體面。”一邊就往腰裡取繩,要往脖子上套。
狄周見那差人合他纏帳,拿着皮襖佯長來了。到下處,叫人挑着紗燈,把皮襖疊了一疊,殺在騾上,騎着家來,見了狄員外,把那艾迴子可惡的腔款學說了一遍。狄員外道:“這回人可也不省事,你們可也好合他一般見識。他撒蚤放屁,理他做甚麼?把這件衣裳丟給他,就完事了。這可那裡消繳哩?”狄周道:“放着,由他!我到冬裡換個藍布邊,吊上個插青布面子,做出來我穿。等他再合軍門老爺講,可再處。”
這可見小人情狀,只宜惡人行起粗來,他便懼怕;若是有好到他,他便越起波瀾。這艾迴子就是個式樣。狄員外終不失個好人。再有甚事,另有後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