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過遠門的人都知道,長途汽車絕對是最差勁的一種體驗,且不說一路毫無休閒放鬆可言,單是車廂裡的汽油味和久坐之後發痛的屁股,就能掃了所有的興致。
安貞心思不在這裡,深邃的雙眼裡寫滿了憂愁,靜靜地坐在窗邊,望着車窗外蕭條的遠山,兀自發着呆。小麥接了潘珞的棒,不光得幫忙照料小男孩,還攤上了一貓一狗,好在黃狗現在賴着潘珞不肯下車,也算是給小麥減輕了一分負擔。
兩輛車最悠閒的人應該就是晁逸帆了,倒騰了許久掛板劍,始終不得滿意,最後乾脆扔在了一旁,整個人大刺刺的橫躺在座位上開始睡大覺;柱子哥兒仨輪流開車,換下來的人坐在後邊閉眼小憩;路茜精神頭正好,但是不好意思打擾幾人休息,安貞又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就連曹良也趴在座位上睡得鼾聲大作,長髮姑娘連個聊天的人都找不到,自己悶了一陣,終於也敵不過好似永無盡頭的長路,昏昏沉沉的靠在椅背上睡了過去。
中巴車跟在奧迪的後邊,他們目前還在侯禹高速上行駛,一個小時前剛剛經過稷山,路程開了大半,公路上的車輛越發的少了。姜河等人不由自主想起出城前見到的那幅場景,擁堵在關卡前的車隊排成了一條長龍,遠遠墜出足有幾公里,彷彿全城的車都聚集在了那裡。
奧迪車裡也換了司機,不是姜河,而是潘珞。
明俊偉開車的時候小丫頭就看得格外認真,過了河津明俊偉也有些乏了,打算換姜河來接棒,誰知姜河睡得跟死豬一樣,叫了幾次才迷迷瞪瞪睜開了惺忪的睡眼。明俊偉和宋瑤見他這樣子,覺得出於自身安全考慮,還是別讓他開了。潘珞坐在一邊眼巴巴的看住兩人,怯怯的表示自己想試試。
“對哦,你會開車吧?玉米收割機看你開的都挺利索。”明俊偉笑嘻嘻的跟小丫頭換了位子,想起在農家院那夜,潘珞駕駛着收割機載着幾人夜襲縣城,差點沒把幾人顛個出師未捷身先吐死。
“沒怎麼開過。”小丫頭有些不好意思,吐了吐粉嫩嫩的小舌頭:“沒滿十八,所以還沒有學駕照…”
“收割機這種工具車不需要執照嗎?”姜河摳了摳眼角乾結的眼屎,頂着一頭蒿草爬了起來。
“不用,老家在山裡,沒人管。”潘珞嘴上雖然說着沒學過,不過手上動作倒是一板一眼、像模像樣:“以往回老家的路上老爸會讓我開開,我媽媽怕出危險,總是不讓。”
“沒事,只管開,人沒事就行,車撞壞算我的。”姜河面不紅氣不喘的裝大頭,看着小丫頭不緊不慢放下手剎,踩下了油門。
這輛奧迪是自動檔,開起來並不費勁,潘珞起步也很穩當,兩隻小細胳膊攥着方向盤,看起來還挺像那麼回事的。
“交給你了,我也歇一會兒,一會兒跟你換崗。”明俊偉看了一會兒便放下心來,雖說潘珞是無證駕駛,不過真真要比姜河開的穩當多了。
“一直沿着高速走嗎?”潘珞目不斜視,急急問道。
“嗯,開到新絳那裡換我。”明俊偉調低座位仰面躺倒,順手把熟睡的二鍋頭拋到了後邊:“姜河你睡了一路,抱會兒狗!”
黃狗睡得正香,猛人被人拋到了後座,一臉不悅的睜開眼睛,衝着姜河打了個噴嚏,把頭扭到了一邊繼續睡。
“笨狗。”姜河把黃狗放到兩人中間,摁下了車窗點上一根醒神煙,宋瑤跟他搓搓手指,示意自己也要,姜河手一攥,把空煙盒扔在她手心裡。
“還要開多久?咱們去哪裡搞補給?”宋瑤翻翻白眼兒,試圖找個話題說說,不然呆坐在車裡不住的犯困。電臺裡只有那個大柳溝煤礦還在不停的播報,音樂頻道全是嗞嗞啦啦的電流聲,遮陽板上插着的cd都是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促進人民新風貌新風氣的宣傳講話,用來催眠還行,想要振奮精神簡直是癡人說夢。
“過了新絳以後…”姜河低頭對照着地圖,道:“最後一段路上有一個鎮,還有一個鄉,可以去那裡找。”
“你說那地方還有活人嗎?”宋瑤也是沒話找話。
“可能性不大,山陝緊挨着的,咱們那裡徹底淪陷,這邊估計也好不到哪去。”姜河拉開已經變成土黃色的迷彩服,敞着排骨隱現的胸膛,道:“活人總會有,就是不知道在哪裡,我遇到你之前,基本上沒有碰見過別人,現在不也十幾號人在一起嘛。”
“也是,希望此行能順利些。”宋瑤的短髮這些日子長了些,兩側的髮梢都快搭在了肩上,雪白的脖頸若隱若現,精緻的側臉讓人遐想聯翩。
姜河把她摟到懷裡,本想說些寬慰體己的話,誰知明俊偉的鼾聲適時響起,徹底粉碎了你儂我儂的氣氛。
潘珞透過後視鏡看到姜河一臉無奈,忍不住噗哧樂出了聲。
兩輛車上的人各有心思,這些年歲都不大的男男女女很難得的都保持了沉默,似乎荒涼的遠山和寂寥的公路影響了他們,讓談笑風生也變成了一種奢侈。
天空中亂雲飛渡,蔚藍與灰濛交替出現,太陽也穿過一片又一片雲彩,逐漸沉至西山巔,用不了多久便要落下去了。
火紅的霞光自天際鋪陳開來,將天空隔斷成兩片截然不同的色彩。
後邊的路途依舊順利異常,莫說行屍,就連屍體都變得稀罕了起來。兩輛車一前一後開離高速公路,沿着起伏不平的輔路行進一陣,找到了孤零零立在路邊的指示牌。指示牌矗立在此地已有多年,欄杆和鐵牌原本的顏色已經辨認不出,現在滿是鐵鏽,碰一碰,鐵鏽‘簌簌’直落。
“永固在左,高顯在右,走哪邊?”姜河叫醒了明俊偉,捧着地圖讓他幫忙辨認。
“隨便哪個都行,咱又不定居。”明俊偉擡眼一瞅,晚霞已經鋪上了天空,不由伸了個舒服的懶腰,還不忘感謝潘珞讓他多睡了一些時間。
小丫頭也累的夠嗆,雖說道路上沒有行車沒有交警,不過全神貫注開了許久,眼睛確實是有些發酸。
“好了嗎?”晁逸帆從後邊探出光頭,急急催促。
“走高顯那邊,還能上高速,這土路太顛了。鄉鎮高速應該沒什麼車,開快點趕在天黑前能到。”明俊偉錘了錘後背,白眼兒直翻:“哥哥我絕對落下病根了,之前的傷都沒好透!”
“你傷的是肩膀,又不是腰。”姜河探出車窗跟後邊的人打了個手勢,潘珞再次發動車子,爬上了坑坑窪窪的田壟,軋倒一排野草野花,朝着遠處的高速路入口飛馳而去。
明俊偉是對的,在橘紅色的太陽落山前,奧迪車終於開進了這座小鎮。
最先進入衆人視線的現代化建築是汽車站,車站能看出是新修的,門牆外的對聯還沒完全脫落,大紅紙上用金粉毛筆字書寫着平安、康樂,隨着晚風輕輕飄搖。
進入了城鎮,兩輛車都放慢了速度,一衆人的精神體力也休養的差不多了,一個個圓睜雙目,仔細的觀察每一處角落,生怕漏掉一絲一毫。
然而這一段路上還是沒有出現行屍的痕跡,不過路面上逐漸變得狼藉,小車四處散落,路面和建築上出現了火焰焚燒過後的焦黑和大片大片血跡。兩旁是一些洗車行和汽車修理廠,衆人覺着扳手起子實在不如刀具順手,於是沒有停留,沿着公路繼續向前開,跟着路標的指示,進入了城中的繁華地段,一股惡臭隨風飄來。
至此,衆人總算知道爲何街道上滿是血跡棄車卻鮮有屍體。
這條路兩旁多是店鋪,向前不過百米,醫院和學校正對着立在馬路兩旁,學校大門敞開,操場上突兀的一片白色。
兩車停下,衆人揉了揉眼睛,看清了所謂白色的事物。
那是一張張裹屍布,偌大的學校操場,整整齊齊排放着足有幾百具屍體,全都用白色布帛包裹的嚴嚴實實。校門口有很多顯眼的灰燼堆,灰燼邊緣用粉筆畫出一個圈,小門一側垂落一條橫幅,歪頭看去,上邊寫着:深切悼念遇難羣衆。
對面的醫院也一樣,院子裡的屍體碼放很整齊,門診樓上也掛着一樣的條幅。
一衆人沉默無言,靜靜地穿過這條街,不遠處是政府大樓,遠不如先前縣城那般豪華,看上去像是舊樓改造的,門廊和牆面上貼着一張又一張字跡不同的橫幅,盡是“團結就是力量”、“衆志成城,抗擊瘟疫”、“全面貫徹落實十八條防疫標準”諸如此類的宣傳橫幅。政府大門洞開,院子裡一片狼藉,有很多帳篷桌椅,或立或倒,門口有一張香案,上邊的神像都已經摔落粉碎,一個三腳香爐歪在一邊,香灰灑了滿桌。
衆人看着眼前的一切,心裡面百味雜陳,這一幕幕景象可以讓他們聯想到這裡或許發生過許多故事。或許政府官員們也曾帶領羣衆抵抗莫名的災變;或許全民曾經萬衆一心;或許人們彼此給予鼓勵和溫暖;或許大家寄希望於漫天神佛……只是現在,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躺在了操場和醫院。
小鎮安靜的讓人窒息,似乎除了風聲就剩下姜河一衆人的呼吸聲,不見倖存者,不見行屍,唯有死一般的沉寂。
晁逸帆摸了摸褲兜,掏出那日和姜河下樓時帶着那截蠟燭,蠟燭在蟲草店被壓成了幾截,晁逸帆選了一截最長的,跳下車,快步跑到政府門口,扶正香爐,把半截蠟燭插了進去,掏出打火機點燃了燭芯。
火苗閃爍不定,被風撫了過去,沒有滅,掙扎着燃了起來。
“走罷。”明俊偉招呼了一聲,一行人回到了車上,逃也似的離開了這條滿目瘡痍的街。
兩輛車離開不久,政府大樓裡跑出兩個年輕人,蓬頭垢面,看不出男女。兩人探頭探腦看着兩車尾燈消失在街角,端起還在燃燒的蠟燭跑回了黑漆漆的樓裡。
“那邊。”曹良咳了一聲,拉回衆人神遊的思緒:“農貿市場,看到了嗎?”
開車的小魏一個激靈,一腳剎車踩了下去,前邊的奧迪見中巴停了下來,探頭問了一聲。
“抄傢伙去。”晁逸帆腳步輕盈,甩着兩條大長腿跑進了農貿市場。
“農貿市場??”姜河等人也相繼下車,看着黑漆漆的大市場有些發愣。
“拎着大蔥捅行屍?”
“裡邊有賣農具的,咱們來路上田地挺多的,鎮上應該有不少人在種地。”柱子現學現賣,把曹良剛剛說的話轉述了一遍。
“別全進去了,我們幾個就好,你們外邊等着。”明俊偉大包大攬,接過柱子遞來的編織袋。
“好,你們小心點,拿了傢伙就快點出來。”柱子點點頭,整個小城都空無一人,想來這農貿市場應該不會出什麼幺蛾子。
奧迪團伙急急追上了先頭進去的晁逸帆,打開手電四處照了照。
手電電池瀕臨空槽,昏黃的光圈照的市場裡鬼影幢幢,還不如摸黑去看。
農貿市場和菜市場差不多,當中是擺攤吆喝的水泥案臺,不少攤位還遺留着發黑生黴的蔬菜水果,兩側是賣肉的地盤,豬羊魚雞鴨鵝一系列葷腥食品區,往裡有條漸窄的通路,兩邊店鋪俱是農貿家用事物。
曹良所說的農具店還真有,門挨門連開三家,門口摞着一捆一捆白蠟杆子,還有未去樹皮的樹杆,一側角落堆放着鋤頭釘耙頭,或新或舊,擺了一地。
五人屏着呼吸,亦步亦趨靠近店鋪,確定四下沒有行屍蹤跡,由宋瑤和潘珞守在兩旁,三個男人鑽了進去大肆翻檢起來。
“這兒有刀。”姜河進門沒急着往裡去,門背後就綁着一捆木柄短刀。
“全拿上。”晁逸帆從貨架上扯下幾個尿素口袋丟給他:“鏟子鋤頭就算了吧?”
“鏟子帶幾把,總能用得上。”明俊偉應了一聲,似是也發現了什麼趁手的傢伙,叫道:“姜河,有斧子,要不?”
“要。”姜河把地上的柴刀鐮刀亂七八糟全部塞進了口袋,急急跑過去看斧頭。他之前在商城搞的消防斧用起來很是順手,可惜丟在了服務區,眼見貨架上碼放着整整齊齊一排大小各異的斧頭,頓時樂出了鼻涕泡。
“柴斧就算了,你這小胳膊小腿扛不動。”明俊偉抽出兩把短柄斧掖進後腰,笑道:“斧頭幫制式裝備。”
姜河撿起一把伐木斧,長得倒是蠻像消防斧,柄長一臂,刃口鋥亮,指腹輕刮刃口,沙沙的聲音很好聽。
兩人正蒐羅着斧頭,卻聽貨架後邊的晁逸帆哼哧哼哧往外搬着什麼東西,湊過去一瞅,這廝居然擡出了一臺鍘刀。
“這玩意兒你要來幹啥?”姜河一臉暴汗:“蛇精病啊?”
“一寸長一寸強。”晁逸帆興奮的臉頰泛紅,抄起短斧兩下砸開了底槽固定鎖釦,兩手擎住刀把,將刀身拖了出來:“好刀!”
“這尼瑪…”姜河徹底無語了,這鍘刀是村裡常見的傢伙,主要用處就是鍘豬草,刀身一米來長,寬處足有兩掌,刀背寬闊厚實,刃口雪亮,寒光四溢。
“拎的動嗎?”明俊偉這曾經無比拉轟的男人也有些發愣,不自覺吞了屯口水:“太大了,不方便吧。”
“好說,大點不容易丟。”晁逸帆很是滿意,單手試着掂了掂,看得出有些吃力,倒不至於擡不起。
“你開心就好。”姜河見他一臉的狂熱,也不好掃興,自顧自紮起尿素口袋,費勁拎了起來。
“走吧。”明俊偉也把裝柴刀的口袋收拾妥當,撿了幾把鏟子遞給宋瑤和潘珞。
晁逸帆驟得神兵,鼻孔都快開到了天上,霸氣無匹的鍘刀被他拎在手裡,姜河四人看着都有些膽寒,跟他保持着安全距離,生怕這小子一時興起耍大刀,脫手飛出把誰砍個好歹。
等候在車旁的衆人也被晁逸帆的新造型駭了一跳,小米沒看清那顆光頭,只見一個高個子拖着一把大砍刀走了過來,頭皮一炸便端起了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