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灘上多了一個凸起的墳丘,沙土潮色還未褪盡,是座新墳。
陳照舟蓋上最後一抷土,撂下鏟子席地而坐,手邊放着幾瓶貴州老窖,還有香菸,他身後默然肅立十餘名鐵塔般的漢子,神色肅穆、面露哀色。
“來,跟龍哥喝一杯,喝完你們先回去。”陳照舟撕開酒封遞向身後,漢子們依次上前,接過酒瓶遙遙相敬,仰脖灌下辛辣酒液。
這十餘人都是最早跟隨程龍的那一批,他們隨同程龍離開了荒涼戈壁,在山西偏僻鄉村重建了南塘,搗毀當權派內地據點,最後又回到了這片土地。
酒喝乾,風煙散,鐵漢們步履一致站直了身子,對着那座新起的墳丘敬了一禮,爾後離開了這裡。
陳照舟望着那羣蕭條的背影,眼眶有些溼潤,發了會兒呆,帥兵哥自嘲一笑,點了三根菸插在了墳前,又給自己點了一根。風沙拂過,暗淡的火星亮起,很快便燒掉了半支,灰白色的菸灰斜斜挺立,輕輕一顫,散落滿地。
“我說不會來吧。”陳照舟不慌不忙把煙續上,自顧自地嘀咕着:“你偏要回來,這下好了,再也走不掉咯。”
沙棗樹杆剝製而成的墓碑還未風乾,隱約還能聞到一股植物的香氣,陳照舟親手篆上“程龍”二字,蒼勁有力、入木三分。
“冤不冤?”沒人回答他,只有陳照舟自己的聲音。風聲漸起,砂礫土石被吹得滾出老遠,簇簇紅柳與叢叢駱駝刺搖曳不定,發出沙沙聲響,似哭號一般。
“咱啥時候吃過這虧?”
“咱那會去哪兒不行?”
“咱回來幹啥?”
……
陳照舟一聲連一聲問着,香菸燃盡,他接着續上,抖了抖那瓶戰友喝過的老窖,還剩點底,遂仰脖幹掉。
遠處的天幕灰濛濛的,不曉得哪裡又是暴雨傾盆,風沙雖大,但燥的厲害。陳照舟嘴脣乾裂,破了道口子,酒液潤溼嘴脣,火辣辣地刺痛。陳照舟將空瓶擺在墳邊,又開了一瓶,徐徐傾倒在墓碑前,酒水緩緩流淌,遇風輕搖,灑出一道波浪線。
身後腳步漸近,停在陳照舟背後不走了。陳照舟眨眨眼,嘴角扯出一個弧度。
“過來坐。”陳照舟拍了拍身側土地。
“不了。”caroline抱着胳膊站在原地,聳了聳肩:“我來看看。”
陳照舟沒有堅持,灌了口酒,又在地上灑了些。
“你會遷怒kenny嗎?”caroline注視着陳照舟消瘦的背影與無可挑剔的側臉,心中不免有些慼慼然。從前似乎沒怎麼注意過這個總是跟在程龍身邊的傢伙,猛地仔細看看……還真是一表人才。
“你是哪國人?”陳照舟沒有回答她,而是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
“嗯?”caroline愣了一下,回道:“美國。”
“你的中文真好,比那個黑子強多了,聽他說話直想揍他。”陳照舟呵呵笑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沒必要。”
“我覺得你不知道。”caroline撇撇嘴,走過去坐到他身邊,看着他低垂的眼瞼,道:“不過無所謂,我不感興趣。”
“那你來做什麼?”陳照舟呷了口酒,咂咂嘴。
caroline吐了口煙,望着墓碑上的兩個字怔怔出神,許久,答道:“來看看。”
陳照舟不可置否,沒有再說話。
“你和他感情很好吧?”
“嗯。”
“你懂我說的意思?”
“懂,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噢。”
……
“如果我死了,能請你給我做一個墓碑嗎?”caroline指了指沙棗木,道:“我看到你刻字了。”
陳照舟瞟了她一眼,苦笑道:“假如我還活着,當然可以。寫什麼?caroline?”
caroline眨了眨寶藍色的眼睛,將被風吹到臉頰的金髮挽到耳後,道:“還沒想好,想好了告訴你。”
牆上的掛鐘滴答作響,指針輕輕一跳,蹦到了新聞聯播的準點。
窗外風沙四起,雲層遮蔽紅日,掩的房間裡灰暗一片,一點不見幾個小時前的晴空正好。房間裡有些沉悶,壓抑的喘不過氣,曾雅東將窗戶推開,讓風捲了進來。
時隔大半月,他們這些人再次重聚,只是,這次少了一半的人。
曾雅東起初見到明俊偉幾人進來時甚是歡欣,但雀躍的表情沒能在臉上停留多久。明俊偉、金博、小魏、小麥,四個人滿身血污魚貫而入,蘇嵐是最後一個進來的。他們身後跟着一隊黑衣外勤,全副武裝守在門外。曾雅東愣了愣,探出門外左右張望,走廊裡除了黑衣外勤再無他人。
回頭看一衆人黯然的表情,曾雅東口中一陣苦澀。
氣氛很是尷尬,每個人的臉上都掛着難以言喻的表情,還算寬敞的房間裡,嘆息聲此起彼伏。後來,有內勤送來換洗衣物,送來豐盛的食物,並將對面的房間也收拾妥當。
就在曾雅東感覺將要窒息那一刻,明俊偉開口了。他擡起頭,看着一桌子許久未曾見過的菜餚,道:“吃飯。”
他這一開口,衆人也像擰了發條,金博和小魏首當其衝,好像突然來電了一樣,端起碗筷就是一陣風捲殘雲。小麥看得眼熱,用筷子夾起一片裹着油綠菜葉送進了嘴裡,緊接着臉上顯出喜色,然後開始埋頭扒飯。曾雅東瞠目結舌地看着四個餓死鬼,眼瞅着幾盤菜就要見底,急忙從金博手裡奪過最後一碗飯開塞。
整個吃飯過程持續了不到十分鐘,內勤過來收拾餐具的時候,金博正端着盤子吸溜吸溜喝剩下的湯水。內勤滿眼鄙夷的看了看幾人,搶下盤子扔進了垃圾簍,金博爲此差點跟她翻臉。
吃飽了飯,一衆人也不再沉默,你一言我一語開始說話,臉上的哀色也漸漸褪去,眼中的悲意被隱藏。他們大讚這裡的伙食一級棒,看到衛生間的熱水器更是驚訝的合不攏嘴,小麥甚至不顧明俊偉幾個大老爺們兒的存在,搶先衝進浴室,將幾人趕了出去。
氣氛似乎突然轉變了,那股絕望地令人窒息的壓抑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蓬勃的新生。他們逐個洗了澡,換了乾淨的衣服,點上包裝完好的香菸,喝着kenny送給蘇嵐的紅酒,放聲歡歌,縱情享受。守候在走廊的外勤個個面有異色,敲開門,房裡一片歡騰、載歌載舞,過大年一樣喜慶。
“瘋了。”外勤甲說。
“沒錯。”外勤乙點頭。
蘇嵐端着酒杯靠在牆邊,面帶微笑,看着金博和曾雅東跳起不倫不類地華爾茲;小魏斜躺在沙發上,一雙大腳翹的老高,和小麥拍手唱喝,打着節奏;明俊偉哈哈大笑,搖搖晃晃行至窗前,望着高牆外茫茫戈壁,仰天一聲長嘯。下邊巡邏的外勤聽到吼聲,紛紛擡頭觀望,只見一個男人敞着胸膛聲聲怒吼,胸毛迎風飛舞。
蘇嵐知道,這些人血仍未冷。
姜河拄着步槍,手搭涼棚望向遠處隱約可見的建築羣輪廓,眉頭扭成了麻花。
“媽的,怎麼這麼大?!”暗罵一聲,姜河泄氣的坐在了地上,抱起水桶咕嘟咕嘟灌了兩口。
姜河已經徒步行走了幾個小時,但與建築羣的距離並未改變,他沒有走直線,而是循着之前躲藏的方向,繞着那片建築羣兜了個大圈子。本來想把這個鬼地方摸清楚,結果從日上三竿走到薄暮西沉,還沒能完整繞一圈。
“這裡該有多少人啊啊啊?”姜河一聲哀嚎,無語問蒼天。建築羣的規模超乎想象,姜河粗略估計了一下,腦子裡卻沒有具體概念,只知道這地方除了大就是大,而且越繞越蒙圈。
他和研究生那天夜裡進擊的方向其實是正確方向,但是那邊防衛力量很強,有武裝分子不說,還他媽有探照燈。姜河同意研究生的看法,想從那裡突入進去,起碼要開輛坦克。不過姜河不信邪,再兼顧的城牆也有薄弱一環,他就不信每個方向都這麼森嚴,真有如此規模的武裝力量,何須龜縮在戈壁深處?還不趁機攻佔全國?
姜河強行將自己的小民意識加在建築羣那些人的頭上,認爲這裡應該沒那麼邪乎,充其量就是升級版的南塘鄉。他倒是不怕人多,人越多越方便渾水摸魚,當初大柳溝防空洞的人也不少,自己不是照樣混進去了?想到大柳溝,姜河不免有些黯然;想起洞裡橫七豎八的冰涼屍體,心下更加惆悵,氣力涌上,姜河搬起家當繼續前行。
那座高聳的發射塔正對着他站立的方向,姜河靈光一閃,有了辦法。他急忙卸下身上的負重,在一叢駱駝刺後邊刨了個坑,將所剩無幾的水和食物埋了進去,砍下一把駱駝刺草草蓋上。清點行裝,掖好手槍、挎着hk416、拎上砍刀大步而去。
姜河的想法很簡單,站在建築之外,看那邊都差不多,但發射架高啊,何不爬上去一覽衆山小?最起碼看看這裡的全貌,然後再從內部溜進去。姜河潛意識裡不相信這麼大的建築羣裡都是人,而且從內蒙那邊一路而來,半個多月幾乎沒有見過行屍。他估摸着行屍隊伍或許出國旅遊了,這茫茫戈壁應該不存在行屍的危險,最多有幾個木乃伊,刀槍足夠應付。
戈壁灘有一點不好,地勢太過平坦,如果好死不死的發射架上也有崗哨,那他白天趕路就很容易被發現;但也有好處,起碼不像翻山越嶺,望山跑死馬。打定主意便一鼓作氣,姜河腳步加快,也不再顧忌保存體力,卯足勁兒朝着那座高聳的發射架而去。
如果他再多猶豫一陣子,或者再考慮考慮周全,或許就能省去此番腳程,許多人的命運也會隨之改變。可惜沒那麼多如果,姜河終究還是那個熱血上頭便目空一切的二百五。
夕陽漸沉,雲霞慘淡。
一簇紅柳被堅硬的靴底碾碎成塵,一雙堅毅的眼睛穿透風沙,遙遙注視着即將隱入夜色的建築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