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81 往事書
act81:往事書
薄霧清晨,慈恩陵園。
光滑的大理石墓碑上掛着露珠,順着漆黑碑面蜿蜒而下,拖出道道清晰水痕,輾轉滴落。
宋酒面色肅然,燒了沓紙錢,燃着柱香,恭恭敬敬三鞠躬。
墓碑正中陰刻篆字“姜河”,右下鐫刻生卒年,沒有照片,沒有烤瓷像,沒有生平。
昨晚姐弟倆聊了整宿,準確來講,是宋瑤一直在講,宋酒一直在聽,從災變伊始到重逢那日,零零總總,絮絮叨叨,一直說到東方亮起魚肚白,方纔停下話頭。實際上,宋瑤所能講述的並不多,三年時間,她沉睡了三個冬天,幾乎所有的敘述都圍繞在最初那半年。
從盛夏八月,到凜冽寒冬。
宋酒一直以爲自己這三年曆經坎坷,已有足夠的血淚沉澱,聽完姐姐的一夜敘述,竟暮然發覺自己還是無比的幸運。怎麼講呢,或許是情感羈絆不多,所以生死別離也就變得不那麼痛徹心扉。
宋瑤從古城奔波至山西,輾轉戈壁灘又到汪洋大海,這個時間段裡,宋酒一直在京津冀地區遊蕩。他當初在北京唸書,皇城腳下直到十月末才徹底淪陷,早期一直有不少部隊駐防,雖然節節敗退,卻也保得數月苟延殘喘,給大量倖存者留下了四散逃亡的機會。宋瑤困守中國尊大廈那陣子,宋酒剛剛碰到夢凡,結束了獨行歲月,開始集結人手遁往深山。
那時日,每個人都在擦肩而過,與彼此,與生死;或是一回眸,或是一轉身;此去經年,再難相見。
宋酒自認早已錘鍊出鐵石心腸,但當他看到眼前這座冰冷墓碑,鼻子還是不由自主地酸了。三年前,這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年輕男子,是什麼樣的信念支撐他在徹骨寒冬帶着一個沉睡的姑娘獨行千里返回古城的?
“當我眼前重新亮起的時候,看到的卻是長眠不醒的他,你能體會我當時的心情嗎?”
昨夜,宋瑤紅腫着眼睛問出這句話時,宋酒也忍不住潸然淚下,誰能體會?除了宋瑤自己,誰都體會不了。對宋瑤而言,記憶裡最後一瞥是那風雪凜冽的百米高空,她對他說“等我”。然而姜河卻沒能等到她,同樣是匆匆一眼,就此陰陽兩隔。
宋瑤也曾心懷僥倖,既然自己和路茜在寒冬之後得以甦醒,那姜河爲什麼不行呢?她堅持過,崩潰過,也歇斯底里過,沒有用,生者的肝腸寸斷無法挽留逝去的生命,那具從來不曾健碩的身軀終究還是冰冷了,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他再沒有一絲呼吸,和倒在路途中的那些夥伴一樣,走的輕飄飄,追不上,抓不牢。
他是幸運的,至少他得以魂歸故土。
他是不幸的,兩人之間只隔了一夜。
明俊偉告訴宋瑤,姜河在彌留之際仍滿懷希冀,他堅信着自己的瑤瑤會醒來,他努力掙扎着想要將自己人生最後的畫面定格在那雙睜開的眼眸裡……可他終究敵不過生命力的飛快流逝,無盡黑夜與破曉晨光一瞬之隔,一雙眼睜開,一雙眼閉上,斗轉星移,滄海桑田。
宋瑤沒有讓姜河失望,她挺了過來,走出了悲慟,找到這座距離起點最近的墓園,將他下葬。
宋瑤知道他是個愛熱鬧的人,於是在他身旁填了許多空冢,好讓曾經並肩同行的夥伴在九泉之下仍能攜手,她想建衣冠冢,可除了記憶,世間竟像再無那些同伴來過的證據。
春風夏雨,秋去冬來,一年年,一歲歲,荒城草長三尺,人心空懸幾載?
死去的已經死去,活着的仍需活着。
一夜宣泄,解開許多心結,宋瑤頓覺釋懷,站在碑前,心底不再只有悽楚,反而生出幾分暖意。
晨光傾瀉而下,映照在石碑之上,金光耀眼,人影朦朧。
“回去吧。”
“好。”
……
環島,球迷酒吧。
獨眼和四眼正坐在一邊卡座說着什麼,大廳裡很安靜,大黃狗蜷縮在門前曬太陽,狸花貓領着一窩貓崽子鑽在黃狗懷裡睡覺,人來人往,一切如常。
宋家姐弟並肩走進酒吧,正巧一諾從二樓‘蹬蹬蹬’跑了下來,手裡還端着倆飯盆,攪和攪和擺在了門口吉祥物面前。一諾看倆人臉色都不是很好,也沒多說,打了聲招呼便跑去海鮮酒樓,廚娘佳正在準備早飯,一諾閒來無事,打算去學學手藝,順便蹭吃。
“九哥。”
“瑤瑤。”
五隻眼異口同聲將兩人喊了過去,看錶情,似乎正在談論很嚴肅的事情。
“沒休息好?”明俊偉看到倆人都掛着黑眼圈,嘆了口氣,道:“去補個覺吧,中午再說。”
“不礙事。”宋瑤輕輕搖了搖頭,好奇道:“出什麼事了嗎?”
“暫時還沒,不過保不齊以後。”明俊偉指了指劉焱和宋酒,道:“你弟弟手裡倒是有不少信息,咱們這些年活動的少,情報已經落後了很多。”
“怎麼講?”宋瑤問道。
“戈壁灘那些人。”明俊偉菸酒不離手,撇撇嘴,道:“野心不小。”
明俊偉和劉焱聊了許多事,包括他們之前營地的變故也大概說了一些,其中有一個問題引起了明俊偉的興趣,就是廚娘佳她們推測出的“活屍畫圓”。
“活屍”是這兩年流傳在倖存者口中的新名詞,明俊偉他們曾經身處風暴中心,對所謂“活屍”瞭解更甚,別的不說,宋瑤和路茜就是最早的兩個注射體。那年寒冬之後,似乎一切都安定了下來,行屍繼續遊蕩,倖存者繼續掙扎,掀起過驚濤駭浪的當權派和rca漸漸從衆人記憶裡淡去,文明開始了漫長的重建過程,散落各地的倖存者都在努力適應新的環境和規則,除了行屍的威脅,最大的問題變成了資源的爭奪。
就明俊偉所知,這邊地區除了環島和高陽部,至少還有兩到三個倖存者營地,只是彼此間少有聯絡,都在各過各的,只要不起衝突,那就是最大的和諧。這種境況之下,很少再有人將視線投注到生存之外的事情,對於傳聞,明俊偉並不怎麼關心,他知道戈壁灘那些人很危險,所以他選擇避其鋒芒,大家相安無事,誰也別招騷誰。然而共居一城的高陽沒能耐住寂寞,他想盡辦法,主動和遊走在各個地區的活屍取得接觸,並且成功把自己推銷了出去,加入了這個嶄新的第三羣體。
對於戈壁灘那些人的目的,明俊偉他們至今一無所知,從來沒有得到過真相和答案。三年前爆發的行屍之災和眼瞅着又要降臨的活屍之禍很相似,但又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直到劉焱拋出了“畫圓猜想”,明俊偉這才恍然頓悟。
歷史總是不斷重演,王朝傾覆,時代更迭,站在最高處的那些弄潮兒,總是一遍一遍重複着前人做過事,不厭其煩。
“所以,你們的判斷是,他們帶着目的性分劃區域,通過養豬的方式創造一條穩定的流水線,然後向着周圍滾雪球,輻射更多的地方,最終完成……”明俊偉撓了撓耳朵,突然有些詞窮,斟酌了半天,試探着說道:“完成建立帝國?還是怎麼地?”
劉焱對此不置可否,聳了聳肩,道:“最終會形成什麼不好說,但就目前所見,他們確實在這麼幹。”
“那你們當時有什麼對策嗎?”明俊偉問道。
“我想了些招,可惜還沒來及實施就宣告破滅了。”宋酒接過他遞來的酒瓶抿了一口,嘆道:“我當時打算先派人搜尋臨近的其他站點,但沒想到他們動作那麼快。”
“聯繫其他圈養地嗎?”明俊偉挑了挑眉毛,有些好奇:“夠血性的,迎頭硬幹?”
“逼出來的。”宋酒無奈道:“當時我剛進駐新營地,依山靠水,一點兒不比你環島差,哪能捨得捲鋪蓋滾蛋。”
“這話倒是沒錯,擱我我也不走。”明俊偉深以爲然的點了點頭,眼神飄向宋瑤,目光中有幾分欣賞的意思。
“現在看樣子這裡也不安全了,活…那些人不會允許在勢力範圍內出現獨立的倖存者營地。”宋酒有些不自然,身邊一個姐姐一個弟兄,都是所謂注射體,老‘活屍活屍’的叫喚也不合適。
宋酒說完就冷場了,這是擺在眼前的實際情況,兩邊信息一綜合,再加上那邊還有個高陽,環島能偏安一隅纔是怪事。
過了半晌,明俊偉緩緩開口道:“小九,你得先做個決定。”
“哦?”宋酒挑了挑眉毛,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想了想,道:“理智來講,我並不建議堅守這裡,但這個地方對於你們的意義非凡,所以我也能理解。”頓了頓,看了眼臉色溫柔的宋瑤,又道:“我猜我姐肯定不願意放棄這裡,我這個做弟弟的當然不會丟下姐姐自己跑咯。”
“小九,如今情況不同,你是隊伍的首領,還是多方面考慮吧。”宋瑤聲音一如既往的柔和,輕聲道:“我和明大哥他們生死裡走了許多來回,風雨同路是必然,你的隊員也應該有自己的打算,沒必要強人所難。”
“這個不用操心,去留隨意,我從來不圈人。”宋酒明白姐姐的好意,笑了笑道:“我和那些人打交道的經驗不如你們,不過好歹我也在這世道活到了今天,別小瞧你弟。”
“好,既然你這麼說了,我也不多廢話。”明俊偉舉起酒瓶和宋酒碰了碰,笑道:“昨晚是接風洗塵,今天正式歡迎你們入駐環島,以後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宋酒與他碰杯,苦笑道:“從今天起,我就是二路元帥咯。”
“不。”明俊偉正色道:“這也是我要說的,接下來我們可能要共同面對他們的瘋狂報復,你我兩撥人行事不同,短期磨合不到一起,你的人依舊由你帶頭,這樣才能發揮最大的戰鬥力。”
“沒意見,我手底下現在壓根沒剩下幾個人”宋酒咂咂嘴,嘆了口氣,問道:“決定也做了,那你有什麼計劃嗎?對方動作可是很快的,我前天夜裡剛進城,他們昨天上午就殺到了,在河岸她明明損失了很多人手,結果沒兩天又是一票人,機動性和火力武裝都比咱們強太多。”
“而且,昨天她們是莫名撤退,並不是我們打跑的。”劉焱適時補充了至關重要的一點,道:“以我對她的瞭解,除非有更嚴重的事情需要處理,或者有新的任務,不然她不會在佔盡優勢的情況下收手。”
“說到這件事,我想先問個問題。”明俊偉忽然皺起眉頭,疑惑道:“昨天你也說過類似的話,你……很瞭解那些人嗎?”
宋酒那晚在營地聽到了劉焱對洋妞說的話,所以倒不怎麼奇怪,簡單解釋道:“他們以前是同僚來着。”
“什麼?”明俊偉和宋瑤臉色一變,震驚不小。
劉焱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面色如常,盯着明俊偉看了一陣,淡淡道:“其實,咱們在發射基地見過,只不過你不記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