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的通判喝斥:“時大將,逾越了,你這話問的是地方官的職權。”
張叔夜皺皺眉頭,終究和藹的回答:“目前有一千多座房子受災,或是被人縱火,或是遭人搶劫,受災人數約兩萬人……幸好動亂控制在東城區,應考的舉子們沒有受驚。”
百姓死了多少無所謂,他們都是個屁,唯有儲備公務員——科舉考生的安危才關係國家興亡,張叔夜的話引得衆人一致贊同,通判軍監安撫使一起點頭,表示附和。
稍後,張叔夜捋着鬍鬚盤算:“接下來,應該閉城三日,搜捕歹徒的餘黨。此外,這羣歹人攻擊州府,鄉間不可能沒有呼應,明日當派出衙役以及效用們,前往鄉間組織團練,命令各村守望相助,防止歹人趁機作亂。”
通判大人對張叔夜的謹慎心理表示讚賞,然而身爲監州,他總得表示一點自己的看法吧,旁邊的通判大人稍加沉思,馬上選無關緊要處說:“眼看秋闈就要到了,再加上如今正是茶葉交易季節,海州今年的稅收可全指望茶葉交易了,閉城三天太過分了,且閉城一天吧。”
張叔夜眯縫着眼睛,望了一下通判大人:“既然通判這麼說,那就閉城一日吧。”
衆官員齊聲喝彩,直誇張叔夜偉大英明,知州張叔夜眯着眼睛享受一陣衆人的恭維,而後睜開眼睛打量着時穿這隊人馬:“如今鄉間事態不明,禁軍廂軍難以出動,只能指望衙役與各位效用了。時大郎這次表現的勇力令老夫佩服,我打算選拔十名效用作爲領隊,配合衙役前往鄉間穩定民情,只是大家都是大將,似乎不好彼此指揮,老夫手中有幾個陪戎校尉、陪戎副尉的官身,這幾份官身出自蘇州供奉局童使相(童貫)……”
通判趕緊在一旁幫腔:“童使相售賣此類官銜,大約一千貫一個,諸位‘勇敢’在這次平亂當中出了力,我們給諸位這個機會,一千貫一個,交錢就上任。”
蒙縣尉在一旁聽到售賣官位,委屈的扭來扭去。陪戎校尉、陪戎副尉是從九品武官,可憐蒙縣尉服役十多年,勤勤懇懇、忠心耿耿,總算是因公升任了一個縣尉——從九品。
一千貫就能夠買蒙縣尉這些年的辛苦、這些年的努力,雖然蒙縣尉俸祿只有五貫多,這一千貫相當於他三十多年的俸祿,似乎……但自己的血汗與辛苦,怎可以用金錢衡量?
這事讓他覺得很不自在……他很憤怒、很想哭。
然而張叔夜的話還沒有說完,他望着時穿,微笑着說:“時大將這次帶領三十餘人力挽狂瀾,雖然老夫無法賞功,但願意賞你一個恩典,老夫手中有兩份文官官身,爲從九品的承信郎、員外郎,同樣一千貫出售,你回去籌錢吧。”
童貫在蘇州出售官銜,他不是爲自己出售,是替當今官家出售的,出售的款項進入官家的私帳——也就是內庫。童貫不僅自己出售官銜,也給附近州縣壓任務,他出售的這種官銜是職位官,僅相當於一個職稱,只有品級沒有俸祿,且永不可能靠這份官銜獲得職事。
然而,並不是任何人都有資格購買這種官銜的,童貫規定:只有納稅到了一定額度的富商,纔有資格從他手上購買官銜。也就是說這種官銜你有錢買不到——所以張叔夜才說給有功的校尉一個恩賞,讓他們有機會購買這種明碼標價的官銜。
童貫出售的官銜,除了他本人在蘇州賣的很火之外,在其他各地卻受到各地官員的抵制……開玩笑,在地方官眼裡,我十年寒窗苦讀得的官銜品級,你三個錢兩個錢就能買了去。
這份官銜雖然是從九品,但蘇軾蘇東坡取得了狀元身份,依舊從最低階的從九品官員開始熬資歷。而理學宗師,那位程門立雪的宗師程潛,終身講學想獲一個九品待遇而不可得,現在你只要有錢就能買一個,那幫進士出身的人怎麼肯?
如今張叔夜開口了,這名倔強的老陝西,這位在九品縣令上熬了十二年的進士,願意幫襯童貫出售官銜,監州大人雖然高聲附和,心裡不免暗自鄙薄:“真是斯文敗類。”
誰知還有更讓人驚訝的——著名的傻子,號稱“海州第一好漢”的時穿時長卿,這時卻攤開兩手,充滿皮賴的回答:“一千貫啊,一百萬錢……最近手頭緊,能欠着嗎?”
衆官員氣了個仰倒,但他們還沒有爬起來,張叔夜的回答讓他們徹底趴下了,張叔夜毫不停頓的答覆:“沒關係,長卿你可以先欠着。”
緊接着,張叔夜把目光掃向時穿那隊人馬,他伸出五個指頭:“我給你們五個名額,你們只管自己去分。”
通判大人搶步上前,輕聲提醒知州大人:“大尹,官身多少份都是有數的,你售賣官身還且罷了,至於容許欠賬,這未免太……”
張叔夜微笑着看了一眼蒙縣尉,在知州大人目光的催促下,“權知海州勾當、簽押公事(代理海州縣長)”的蒙縣尉極其鬱悶的解釋:“那傻子其實有錢,他名下有四間鋪子,鄉間還有一塊田地,給這廝緩幾天,一千貫也是拿的出來的。”
通判驚愕的張大嘴:“前段時間有人告他收容黑奴,我曾調了時大將的檔案,記得他是在桃花觀事件後才落戶海州的,據說他已經忘記了前情往事……這才幾個月,這廝已經掙下了千貫家當?你們都說他是傻子,本官自認爲不算傻,但本官爲官多少年,如今也只不過五六七八九百貫的傢俬,這廝掙錢的速度……他要算是傻子,本官又算什麼?”
張叔夜暗中翻了個白眼,心說:別逗了,你這廝六品官,職事官、寄祿官、差遣官頭銜一大堆,一個官銜領一份俸祿……哦,你這廝還是正牌的海州團練使,幾份薪水加起來,每月光工資二百餘貫,你說自己只有八九百貫的身家,騙誰去?
蒙縣尉也極其鬱悶,他現在領四份薪水,可惜薪水當中最高的是“權知海州縣事”,工資條上是五千大元的薪水,雜七雜八的加起來,月薪也就兩萬上下,憑藉這份月薪,他要不吃不喝五六年,才能掙得等同於時穿身家。
而這一切,時穿在幾個月的工夫做到了,想起來怎不令人鬱悶?
“我等竟然比不上一個傻子”,蒙縣尉脫口而出。
張叔夜不想繼續這個難堪的話題,他擺擺手,命令效用退下。時穿躬身行了個禮,領着隊伍到一邊清點戰品。
首級清點完了,幾個效用衝李彥擠眉弄眼,李彥想了想,嘆口氣:“我們三十一人殺進戰場,一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今也不能壞了兄弟們的義氣,拿出來吧。”
幾名效用猶豫着、依依不捨的從懷裡掏出一些零碎,多是一些金銀珠寶。李彥趕緊解釋:“自來效用殺敵,敵人身上的財物要歸效用所得。時大將過去單幹,不知道這裡頭的規矩。這次你衝殺在前,只要求兄弟們砍首級,兄弟們按照以往的慣例,蒐羅了一下歹人的屍骸……”
一名大將趕緊補充:“那些歹人佔據東城許久了,屍體上鼓鼓囊囊,兄弟們蒐羅了一下,粗粗估算起來,每個歹徒身上都有大約三百貫上下的財物——這場富貴是大郎帶領我們取的,我等願意取出來,與大郎平分。”
時穿最關心賞金如何分配,他回答:“平分就不至於了……遇到這種事,向來是如何分配?”
效用們笑了,他們目視着李彥,李彥硬着頭皮解說:“按慣例,這些錢財一半歸領頭人,任由領頭人打賞——便是領頭人不打賞下去,全部自己吞下,大家也沒麼好埋怨的。
啊,至於另一半,則由着其餘參與者平分——這是慣例。”
時穿點頭:“那麼先算一算每人平均分到多少錢,大家每人分多少,三位組長從我拿的那份賞錢裡再拿一份同等賞錢,先鋒——比如李大將,還有那位陣亡的槍手,則再加一倍賞錢,另外,每組當中評選三位最優秀者,我增加五份賞錢作爲獎賞,這種分配方案你們覺得怎樣?”
衆人一起拱手:“大將,真是慷慨。”
慷慨嗎?時穿很滿意的看着這羣不貪婪的宋代人。
總收益的百分之五十,由三十個人分配,另百分之五十則由時穿支配,哪怕時穿獎賞了李彥兩倍平均數的額外獎金,再獎賞三位組長每人一個平均數,九位優秀者則各自獲得半個平均數,這才花去多少?大頭還是時穿本人裝兜裡。
於是,在亂紛紛的戰場,出現一個宋代常見的情景:一羣大將、宋代的賞金獵人蹲在牆角,先盤點了首級數,而後清點了繳獲的財物,大家將財物瓜分下,拿着首級前往張叔夜那裡領賞……最終,其他效用分到了五百貫賞金,時穿一人獨得一千三百貫。
稍後,張叔夜售賣的十名“從九品的武官”之銜也分配完畢,時穿所帶領的隊伍中,三位組長加李彥佔據了四個名額,另一個名額從優秀者中競選……至於時穿本人,他趕緊拿着此戰所獲去張叔夜那裡,交納了八百貫,按明碼標價的八折購買了一個“承信郎”的官職,然後屁顛屁顛的領着兩名童僕,牽着戰馬往自家宅院趕路。一路上喜不自禁:這趟買賣幹得值啊,難怪大宋雖然平均每年兩起兵變與叛亂,但每次都成不了大氣候,沒辦法,地主武裝太多,賞金獵手太多。
咦,怎麼回事?咱家的方向傳來廝殺聲,還有……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