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時穿緩緩開口:“北伐兩次了,這兩次我們把所有的北軍都調上去,何蘭煌精銳一觸即潰,陝西精銳一觸即潰,京師禁軍一觸即潰,是廢材遼軍很能打嗎?是金兵很兇悍嗎?”
這個問題幾乎所有人都在詢問,一直詢問了一千年,依舊爭執不下。
“何蘭煌軍隊曾經在本地與青唐吐蕃,跟西夏軍隊打的不可開交,大多數時候他們是勝利的”,大宋朝對外戰爭勝率百分之七十,所以在大多數時候宋軍都取得了戰場勝利——然而戰場勝利不見得戰略大局上勝利,向童貫主持的青唐戰役就是,戰場上取得了勝利,甚至逼迫對手撤退千里,然而對手的撤離純粹是因爲雙方國力差距太大,戰爭將其家底消耗一空,己方無力再戰,不得不戰略撤退。
“這支勝利的隊伍到了南方,剿滅方臘教匪叛亂,依舊是犀利的,但爲什麼他們與同樣精悍的秦兵一起北伐殘遼,卻被一羣烏合之衆打得落花流水?”時穿沉默片刻,容衆人消化了自己的話,繼續說:“河北軍隊歷來是軍中翹楚,在種老經略的指揮下,他們與遼人相持多年未落下風,依舊讓遼人匹夫給殺的片甲不留。
那麼,遼人匹夫很能打嗎?爲什麼他們在金人面前變成豆腐渣?京師精銳爲諸軍之冠,爲什麼禁軍在金人面前毫無反抗之力?難道金人很難打嗎?那麼,爲什麼金兵最精銳的、全金兵體系的軍隊,頓足於太原民夫手中?
金軍兩路進攻,東路軍勢如破竹,是宗望比宗翰更兇猛嗎?那麼爲什麼宗望大軍奪不下中山百姓守禦的小城?”
說到這裡。時穿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戰爭這個東西,一旦參與了,那麼第二名就沒有說話的權力。參戰之前我要弄明白,爲什麼很能打的北軍,在廢遼以及金人面前不堪一擊。中山、太原,他們爲什麼而勝?”
這問題張橫回答不出,停了一會兒,時穿身邊的趙師俠嚅囁的回答:“童貫誤國,奸臣當道……”
“不是童貫,也不是奸臣”,時穿打斷趙師俠的話:“童貫是陛下的童貫,奸臣是陛下的奸臣。僅僅一個童貫,也不
令連續數波、幾十萬將士陡然失去戰鬥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士兵消失了戰鬥**——太原城那裡,百姓依舊公認勝捷軍要比他們會戰鬥,但勝捷軍全軍覆滅了,比他們還不擅長戰鬥的老百姓,卻打的金人寸步難行,爲什麼?”
張橫小聲插嘴:“常勝軍過去也很能打,今日也一觸即潰,大約是朝廷殺了張覺,冷了將士們的心,促使將士離心離德……”
時穿呲的一聲:“天祚帝不曾殺了常勝軍同僚,還讓蕭乾親手組建常勝軍、給他們軍糧兵器,可常勝軍爲什麼投降大宋?郭藥師等本就是個奸詐小人,見風使舵而已。”
船艙內沉默下來。
張橫剛纔插嘴,是對時穿命令他出海一事有點不滿。在他看來郭藥師已經被他說通了,時穿該給郭藥師的東西都給了,但現在卻一副如臨大敵的防範模樣……早幹啥去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扶持郭藥師呢?
而剛纔時穿的回答,讓張橫慢慢的回想起來——郭藥師那廝就是一條喂不熟的狼,這時候窮途末路的郭藥師不會放過任何向金人獻媚的機會,自己真要待在塘沽城中,那真是危險。
但就這麼放棄了?花那麼多錢財與精力,好不容易壯大了郭藥師,真當做餵了狼?
看時穿滯留在海上,恐怕還不死心,弄不好還有後招……
張橫的思緒已經歪樓了,趙師俠乃宗室出身,太祖爺的後裔,趙家江山有他一份,所以他對江山社稷遠比張橫關切,時穿提出的問題他不敢放棄,但這問題把他徹底繞暈了,他反覆思量,心中疑惑難解,禁不住問:“大人……兄長的意思是什麼,兄長以爲原因何在?”
“這就是我剛纔要說的——我們爲何而戰?”稍一停頓,時穿快速的說:“秦兵在秦地很勇悍,在南方很勇悍,到了殘遼卻成了豆腐渣,是因爲前者,他們知道爲何而戰;後者,他們不知道戰鬥的目的?”
趙師俠立刻辯解說:“怎麼會不知道了,燕雲之地乃中華舊地,數百年流離在胡人手中,收復燕雲乃是每個中原百姓的百年願望……”
“你又用上那套愚民之術了——燕雲收歸中原,與百姓何干?與士兵何干?參戰的士兵能因此獲得一個銅板的利益嗎?江山是趙家江山,收回來也是歸趙家所有,而戰士打生打死,就爲了逗當今官家一樂?那你讓士兵如何戰鬥?”
“這……或許可以爲了榮譽……賞錢,對了,賞錢。皇宋數百年積累都運到軍營中,只要士兵打了勝仗,官家不嗇封賞。”
“可是這賞金絕不會因爲戰鬥勇猛而發放——誰戰鬥勇猛童貫說了算,把他馬屁拍的舒服,那就是戰鬥勇猛。如果觸怒了他,哪怕你一人之力把金人殺光,那也有罪……別忘了,剿滅方臘的斬首賞金,官家把數目幾經裁減,就這樣,還沒全額發放。”
趙師俠還在糾結,張橫已經明白過來了:“不錯,秦兵、何蘭煌兵,乃至中山、太原的百姓,在自家門口作戰,那是爲了保衛自己家園,所以他們拼的兇、拼得猛。但等他們到了童貫手下,打得再狠,不如馬匹拍的好,那樣的話,誰還肯犧牲?所以那些昔日悍兵,遇到敵軍紛紛搶先逃遁,不求別的,只求‘留下命來好回家’。
童太師不是第一次這麼做,那些腦子死板的都以戰死,戰死的人如果沒給太師留下拍馬屁的記憶,什麼都得不到。一來二去,活下來的都已經明白,所以他們遇敵不戰,保命要緊。”
“不錯,爲什麼而戰是主要問題。如果這江山社稷沒有老百姓說話的份,老百姓只是納稅交糧被牧使的豬狗,那麼老百姓爲何要替你拋頭顱灑熱血?……我們不解決這個問題,即使給士兵武裝再好的武器,也會像今日的常勝軍,昨日的禁軍一樣,遇敵則崩潰,不堪一擊。”
宋徽宗是畫家、書法家,趙師俠是詩人,這樣的文藝人一般都喜歡抓次重點。趙師俠沒聽出時穿話裡的意思,當然,時穿真真的意思對於古人來說過於震撼,人們根本不會往那裡想。所以趙師俠開口說:“還是童貫,終究是童貫做的孽”
“不是童貫”,時穿堅持說:“童貫是誰的童貫?童貫任官這麼多年,難道沒有一個彈劾的人,那些彈劾童貫的人現在都在那裡?是誰把那些彈劾人免職發配的?這麼一個蠢貨坐上如今這麼高位,是誰支持的?他童貫能坐下禍害江山的事,都是誰一步步扶持童貫到了如今?”
這句話彷彿一枚炸彈,轟的艙內人張嘴結舌說不出話來。
時穿沒等大家思考過來,更進一步表示:“皇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羣士大夫……,哦,有了這羣穩定的中產階級支持,皇宋才取得了富甲天下、創新創造不斷的成就,但爲什麼現在,河北之地但凡有一口氣的人,都在竭力憎恨這個國度?爲什麼皇宋的人民在拋棄這國度,皇宋的士兵不願爲之戰鬥?”
這個問題南宋士大夫總結過——是因爲王安石。
南宋士大夫認爲,大宋“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是的皇權遭到制衡,故此生產力及社會形態爆發出燦爛的成就,以至於達到了古代中國的文明頂點。但最後皇權卻利用走狗王安石反撲,將這種制衡體系完全破壞——王安石的變法說是圖財強國,實際上拗相公所做的是排除異己擴張皇權,讓皇權不受制約。
皇權不受制約,所以童貫、王黼、樑師成、蔡京……等人,只因被皇帝信任就可以爲所欲爲,甚至不惜讓華夏民族亡國滅種。
如今大宋已經走到了危急關頭,要想力挽狂瀾,或者想要大宋延續文明,那就必須徹底根除大宋之病,否則,不過是拖延大宋的毀滅,而後再來一次“朝代輪迴”而已。
南宋士大夫認識到了王安石的危害,然而生長的皇權體制下的人,不敢直接提出限制皇權的說法……那麼這就是本時空賦予穿越者時穿的使命。
當然,爲了不讓子孫後代被那些擁護皇權的“王安石們”開棺戮屍,時穿不想做這個出頭鳥,他想做的是:誘導別人產生這個想法,而後躲在陰暗處煽風點火。
船艙內久久沒有迴音。
時穿並不急,他慢悠悠端起茶碗,耐心等待。
這個問題過於震撼,即使到了現代社會這個問題依舊是震撼的,照樣有人反對岳飛墓前的秦檜站起來,他們認爲皇帝是正確的,錯誤都是下面人煩的,皇帝總是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宋人的契約精神以及憲政精神,要遠遠超過現代人。
然而,南宋人考慮到皇權的威脅,也僅是在南宋初年,當時,所有人都在反思強大的皇宋爲何敗於剛剛結束結繩記事的女真人手裡,但他們剛剛思考到正確方向,立刻被宋高宗打壓下去——宋高宗逃至南方後,地方勢力已變得極度鄙視中央政權,北方殘餘的行政體系不相信朝廷,自家武裝自己進行抵抗,中興四將靠手中軍權伸張自己的權力,宋高宗於是扶持秦檜,縱容秦檜排除異己,最後把秦檜收拾了彰顯皇權,由此坐穩江山。
所以,冤殺岳飛不過是皇帝哥哥一次“殺雞給猴看”而已。
停了許久,趙師俠方顫抖着聲音問:“兄長要怎麼做?”
時穿淡淡的回答:“京東西路的士兵,如果守衛京東西路而戰,我不怕他們崩潰,他們一定會死戰到底,但如果讓他們到京師,到燕雲——憑什麼?他們憑什麼爲別人拋灑熱血?如果沒有一個理由,那他們絕對會像秦兵、何蘭煌、河北軍隊一樣,遇到敵軍拋下我們軍官自己回家。
如果非要他們死戰——那麼請給我一個理由?別想賞金了,朝廷已經拿不出錢來別想地方給朝廷交稅以充實國庫了,百姓剛剛繳納過免夫錢六千兩百萬貫,讓百姓再拿出錢來……哼哼,諸位看過金人的告貼嗎?恐怕百姓會把收稅的衙役捆起來交給金人。”
回答依舊是沉默。
時穿也不客氣了,赤膊上陣引導:“官員們犯了錯,需要罷官免職流放以承擔責任,現在犯錯的是官家,讓士大夫與百姓重新覺得這國度他們也有份,那就讓該承擔責任的認出來,向天下承認錯誤。”
趙師俠脫口而出:“罪己詔?”
“不——引咎退位”
彷彿一個霹靂在船艙內炸響,艙裡的人都禁不住縮了一下脖子。
許久,趙師俠乾巴巴說:“請試爲之辯。”
這就是說:趙師俠要充當反方與時穿辯論,以推敲這個觀點是否成立。
時穿點頭答應,趙師俠馬上說:“方今國難當頭,兵法雲:臨陣不換將。國難之際,悍然挑起內爭,豈不便宜女真人,所以,不如讓……讓某人戴罪立功,等敵軍退去,再來論處。否則,便是動搖軍心,禍亂民衆……”
“這是愚民說法”,時穿很不客氣的說:“我們在討論懲處罪行,罰罪就是罰罪,與女真入侵有什麼關係?難道只有要了藉口,罪行就不是罪行?如果那樣,沒有藉口創造藉口,誰不會?這那這世界上還有罪罰嗎?所以你這純粹是一種胡亂攀扯,胡攪蠻纏。
再說,讓某人‘戴罪立功’……哼哼,給他一把刀,讓他作爲排軍、選鋒,當先衝殺,那纔是戴罪立功。若讓他繼續坐在那個位子上享受高薪指揮別人,那不是‘戴罪立功’,是‘戴罪享福’。等仗打完了追究更是對百姓智商的挑釁——別人在哪裡打生打死,他‘戴罪享受’,勝利了他是功臣,手裡大軍在握,誰敢替之前的罪過?失敗了……失敗了國家都不存在了,那還追究他什麼罪行,誰來追究?
第三:國事如此,都是他弄下的破事,如今他不出來承擔責任,還要讓士兵替他而戰?憑什麼?不懲處他那纔是‘動搖軍心,禍亂民衆’,只有罪行得到懲罰,大家才能知道進退,知道爲何而戰。”
“所以——”
“所以咱們必須鼓動人彈劾陛下,要求陛下退位而陛下退位後,不能讓陛下子孫繼位,那樣的話絕對會有報復——兒子替父親出口氣,不是孝道的表現嗎?他要不替父親出氣,儒生們會罵死他。所以,繼位的絕不能是當今太子”
停了停,時穿意味深長的說:“太宗子孫的位置,也許該還給太祖了”
趙師俠嗡的一聲,血都涌上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