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姓少年臉上漲起一層淺紅,對詩他還是有自信的,道:“你念出來,讓我聽聽。”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這是其一也。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雲俱黑,河船火獨明。曉看紅溼處,花重長安城。這是其二也。聽聞這是前些天下了一場春雨後,太子乃喜而作。我又聽到太子寫的另一首詩,也許你認爲粗鄙,但我認爲卻是言之有物,你再聽好了。麥死春不雨,禾橫秋早霜。歲晏無口食,田中采地黃。採之將何用?持以易餱糧。凌晨荷鋤去,薄暮不盈筐。攜來朱門家,賣與白麪郎。與君啖肥馬,可使照地光。願易馬殘粟,救此苦飢腸。這是太子看到下了一場雨後,天又有乾旱跡象,他十分擔心。正好他吃的藥湯裡有一劑地黃之藥,想到自己衣食無憂,而那些採藥人不知過着怎麼樣的生活寫的。”
崔姓少年不能作聲,後一首粗鄙,然而卻飽含一片愛民的拳拳之心,甚至都開始自責自己。至於前兩首無論文采,或者雋永,或者雅正,或者意境,無不是上上之選。遠遠超出他剛纔念出來的自己得意之作。
香雪卻在嘴中默唸了一遍,不由地癡了。
李威又說道:“哦對了,太子曾聽過聖上封禪時,講述過泰山的風景,因此而寫下另外一首詩,我順便也念給你聽。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
心裡卻說道:“小崔子,看你這回服不服,這一首詩出,還踩不踩死你。”
崔姓少年聽完這首詩,已經冷汗涔涔,最後軟軟地說道:“這些詩全是太子所作。”
“如假包換。”
“在下自愧不如。”
李威又說道:“這位崔君,才華不凡,想必以後一定會進入仕途,我說一句話你記好了,詩好,賦好,詩餘也好,這都是小道。怎樣使國家強盛,百姓富裕,這纔是大道。就象這位香雪娘子,今天之舉,也許就多救了幾條人命。如果每一個人都象她這樣,朝廷還有什麼危機渡不過去。大災大難,不能指望皇帝與皇后,他們也沒有生有三頭六臂。需要大家共同努力,所以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在這裡怨天怨地,不如學習這位香雪姑娘,伸一把手,幫助一下災民。”
先用“我的詩”來壓你,然後再用大義來踩你,踩得正氣凜然。
果然,這位李御史與崔君、魏君,全都張口結舌。要知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個大義凜然的句子現在還沒有出現,讓李威提前一千多年搬了出來,更是震耳欲聾。
李威繼續說道:“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朝廷雖然眼下出現了一些困難,但終究會戰勝這些困難的,吐蕃人的失利也會加倍奉還,百姓也會有幸福的日子的。唐朝,也必將是一個千古未有的強盛繁榮開放的王朝!各位,你們將拭目以待。”
又是一首雋永的小詩,隨口而出。
更是鏗鏘有力,帶着自信,帶着從容,一剎那間,讓衆人感到他瘦弱的身影,在陽光的照射下,反而十分高大。
小崔子連嘴嚇得都不敢張了,這時候飯也發完了,幾名護衛走過來了,李威也就放過了他。拱手道:“各位慢忙,我還有事在身,告辭了。”
說完帶着幾名護衛進入東市。
過了好久,崔姓少年才問道:“李御史,這位郎君氣度不凡,你可認識?”
心服口服,連持才傲物的魏思溫也不得不承認,與李威相比,無論風采還是氣度,或者言語,都自愧不如。
李御史苦笑地說道:“他就是太子殿下。”
……
………
用“他的詩”踩掉崔融,勝之不武,很快就拋在了腦後。
倒是一道倩麗的身影不時在腦海浮動,嗯,那個香雪,長得是很漂亮。但自己敢到襲香館麼?
讓一名親衛回東宮拿一些錢過來,帶着幾個一臉充滿仰慕的弟弟妹妹,在東市裡面到處轉了轉。
東西市皆佔兩坊之地,近一平方公里,面積很大,後世那些超級市場,比起兩市,只能用一個浮雲來形容。
長安除了城南人煙稀少的各坊外,其他各坊皆是十字大街,分成了四片,每小片裡又有十字小街,又分成四個小區,共四個坊門。但兩市是井字大街,九大片,八道坊門。
裡面到處都是各種商行、店鋪,或者作坊,雖然受旱災影響,生意比原來差了許多,但依然是人山人海。唯獨缺點就是制度死板,上午擊鼓三百始放市,傍晚擊鉦三百就關掉市場了,沒有夜市存在。
李威一路走過,看得很細,什麼筆行、琴行、琵琶手、鐵行、畢羅肆、筆行、藥店、衣肆、寄附鋪,都一一細細看過。還有玩雜技的,這是李令月與李旭倫的最愛,每經過一處,都停步不前。
但在經過一家紙行時,他忽然眉頭一展。
那個魏思溫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這些年母親太強勢了,未免民間就有了一些不好的傳言。但唐軍大敗,加上災害連連,這種傳言就會越演越烈。別說自己這個懶散的性格,就算自己有什麼作爲。這種傳言會起作用麼?
這個母親啊,想到這裡,他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我的母親是武則天,放在前世,別人不是嫉妒,而會一個個前來握手,然後同情地說道:“小子,自求多福吧。”
她是何等的強勢,越是逆水行舟,她越會激流而上!不如自己借這個機會,替她揚一些功勞吧。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卻是很難。這個功勞不但是送給母親的,也是送給父親的。
但是不是如此,畢竟他不是專家,於是大踏步走進去求證。
這家紙行規模很大,唐朝各地的名紙,比如剡溪用古藤做的藤紙,沿海地區用海苔做的苔紙,羅州用淺香樹的樹皮做的香皮紙,吳中用秘法,使用麻或布履製成的紙,因爲紋理極象繭絲,所以時人說的繭紙,江南楚地用褚樹皮做的褚皮紙,臨川滑薄紙,九江雲藍紙,揚州六合箋,等等。最有名氣的益州的麻紙,其次是婺州的黃藤紙,這兩種紙張,即使李威本人,也是限量使用的。幾乎在這家店裡面都能找到。
也不能說不好,除了普通的紙張外,象現在的優質紙張,如益州黃麻紙與婺州黃藤紙,僅從韌性、光滑來看,不亞於後世各種紙張。但有一個缺限,就是太厚了,厚得能當衣服穿。
“大哥啊,這個紙有什麼好看的?”李令月一手拿着一大包零食,一邊吃着一邊不耐煩地說道。
看了一下,心中已經有數了,李威低下頭說道:“我們家小公主有命,那麼我們就走吧。”
“大哥,你太寵小妹了,”李賢不由地搖了搖頭。這一路上前來,只要太平公主想要,李威馬上就替她購買。東市裡是沒有龍賣,如果有龍賣,小妹想要龍,他都能懷疑大哥會不會替小妹將龍買下來。
不過眼睛向櫃上最顯眼地方擺的婺州黃藤紙瞅了一眼。
李威看到他這個神情了,心中立即有數,其實幾個弟兄當中,學問最好的還是李賢,李弘雖然也不錯,可是在學問上沒有李賢天賦高,他讀書幾乎過目不忘。
於是又停下來,指着那些黃藤紙,向夥計問道:“這紙多少錢一張?”
“一千兩百文。”
“多少?你不如去搶錢。”李威氣怒地說道。這時候的紙張面積還是很大的,但也不能要一千兩百文錢,他在邸報上看到豐收時,農民一斗米只能賣五文錢。一千兩百文錢,是什麼概念?
夥計眼皮都沒有擡一下,雖然李威這一行帶了好幾個家僕,但長安權貴富豪不要多了海去,答道:“小郎君,婺藤皇上也喜歡,但因爲制不易,只能進貢六千張。全長安,只有我們這一處有的出售。如果小郎君嫌貴,可以換其他的紙張,益州貢麻三等,每張售六百、三百、一百文,益州屑末、滑石、金花、長麻、魚子、十色箋每張也只售五十文到三百文之間,剡紙每張分六十文到三百文不等,宋亳烏絲欄從五十文到一百五十文,吳中繭紙從四十文到八十文,楊州六合箋從五十文到一百二十文,臨川滑薄每張從二十文到八十文,九江雲藍從二十文到一百文,江南褚皮紙每張二十文到六十文,羅州香皮魚子,從五十文到兩百文,蒲州油細薄每張從三十文到六十文。如果小郎君還嫌貴的話,宣衢案紙、均州大模紙、杭婺越細黃白只在十五文到四十文之間,海邊笞紙也這個價差不多。再貴只好買各地粗劣的麻紙了,每張只要十文到十五文。”(注)
李威不能作聲了,人家敢情也會賣品牌效應,再加上物以稀爲貴,纔將婺州黃藤價格揚上去的。其實其他的,比如普通的麻紙只要十文,這麼大的紙張,再加上這個厚度,以現在的工藝技術,售價也不算貴的。
咬了咬牙,替李賢買了四張,應當是四卷,每張捲成卷軸,而且很厚實。
李賢囁嚅了一下,最後只說了一句:“謝過大哥。”
天色就到了中午了,李威看了看,看到一家李記酒肆,生意似乎還不錯,樓上樓下,坐了不少人,店面也十分乾淨清爽,走了進去。叫了幾個菜,走到現在,這一行人全部都餓了。唯獨李令月吃了不少零食,不餓,好奇地東張西望。
李賢又說道:“大哥,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
“二弟,什麼事?”
“從東宮裡出發到現在,我只聽到你咳嗽了兩聲。”
“嗯,現在咳嗽很少了,”但李威心裡有些毛,你注意我咳嗽多少聲幹嘛?
“恭喜大哥啊。”李賢笑嘻嘻地說。
讓李威虛驚一場了。原來是善意,於是李威說道:“謝謝二弟關心。”
忽然耳邊傳來一聲豪爽大笑:“李掌櫃,一年未見,你這兒生意越發好了。”
“胡大郎,誇獎了,一般一般,還要多謝承蒙各位擡愛,否則那有我今天。”
“哈哈,你這個胖子,越來越會說話了。”
李威扭過頭,看到大聲說話的是一個長滿鬍子的胡人,手正搭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肩膀上,也就是李掌櫃,大約是這家酒肆的老闆。後面還跟着三個人。走到臨近窗戶的一個雅座上,李掌櫃手一伸:“各位請。”
幾個人落座,李掌櫃離開,那個叫胡大郎的胡人看着另外兩個人,說道:“陸四郎,葉大郎,你們找我有何貴幹?”
陸四郎低聲說道:“胡大郎手眼通天,能不能替我從吐谷渾弄一些馬匹過來。”
“關中人都活不了,你要馬乾嘛?”
“胡大郎,不瞞你說,雖然關中大旱,可是吐谷渾丟失,安西四鎮淪陷,河東河北等地,牲畜,特別是馬匹價格依然在上揚。不過我在那邊路子不廣,但胡大郎在那邊路子卻很廣,不如我們合作如何?”
“這個嘛,讓我再考慮一下,陸四郎,你也不要急,看看朝廷動態,如果朝廷不出兵,或者出兵只守涼州,我們再合作不遲。”
“也是。”
“那麼葉大郎,你呢?”
“聽說胡大郎這一次弄來許多大食的香料,能不能多分配一點給我。”
“那批香料早就定好了,剩下的不多,我回頭看看還剩多少,我們再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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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談完了兩筆生意後,這名胡大郎轉向一個公子哥打扮的人問道:“羽郎君,你找我又有何貴幹?”
“聽說胡大郎這一次帶了不少大食藥玉回來,其中有幾件精品,不知可否賣個臉面,賣給我如何?”
“羽郎君,我們是朋友,可這幾件物品有了主家,聽說是周國公要的。”
一聽周國公,幾個人倒吸一口冷氣,不敢吭聲了。
過了一會兒,那位羽郎君又說道:“既然這樣,你答應我一件事,下次去大食時,幫我弄幾個大拂菻的女子過來,如何?”
“你要那邊女子幹嘛,大多數是碧眼金髮,身上還長着濃厚的體毛,不要嚇着你了。”
“可我喜歡,”一陣淫笑。
“從那邊帶人過來都不難,就怕關卡士兵以爲我帶了妖怪過來。”這是玩笑話,幾個人一個個低聲會意地笑起來。
幾個人笑完後,又聽這個胡人講大食那邊的事情。
李威倒也感慨,不管怎麼說,唐朝這種開放的風氣還是很好的,大拂菻就是東羅馬帝國。如果放在宋明,這個有錢的公子哥,斷斷不敢向這個胡人討要幾名歐洲女子的。
吃完了飯,李威對碧兒說道:“我們一道去找你兩個哥哥。”
要辦正事了!
注:唐朝紙如何銷售的,考證不出來,估計象布一樣有大小,按照什麼刀尺再加上質量出售的。但無從考證了,只好來一個統一標準。價格也不準確,這是我根據唐朝各地紙張的名氣質量出產多少,與當時的物價,大約估算的。不作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