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樂沒有耽擱一點時間。
把那東門裡的夥計打發走了以後,他立刻換上了一身衣服出門。
出門的時候,他甚至沒有看那倒在血泊中的美婢一眼,只是淡淡的吩咐另一個美婢,把屍體處理掉。對於閻樂而言,殺死一個家中的美婢,就如同碾死一隻螞蟻,不值得大驚小怪。
那活下來的美婢,更是不敢露出半點不滿之意。
看着已經漸漸變冷的屍體,心中陡然生出兔死狐悲之感慨。今天死的是她,那麼明天,又如何?
吩咐幾名小廝,把屍體埋在了後花園中。
美婢一個人坐在水池旁沉吟半晌,一咬牙,起身走出了花園。
換上一身樸素的衣裳,和府中管家打了一聲招呼。閻樂身邊有幾十個美婢,有的甚至是趙高從宮中,向嬴胡亥討來的宮女,都交給了閻樂。對於這個女婿,趙高還是很看重的。一來,他手裡的確是沒什麼人;第二呢,那過繼來的女兒雖然已經不在了,可這翁婿之情,甚濃。
美婢在府中的地位還算不差,所以管家也沒有在意。
她出了府門,沿着咸陽寬敞的大街一路過去,穿巷過街,很快就來到了一座民宅門口。
這民宅看上去可是有年頭了,大門上的漆已開始剝落。美婢看了看左右,見沒有旁人,就走上了臺階,輕輕叩響門環。不一會兒,門開了,一個老蒼頭走出來,見到美婢,不禁一怔。
“長兒,你怎麼來了?”
老蒼頭顯然是認識這美婢的,輕聲問道。
“阿父在嗎?”
“詹事剛從宮裡回來,正在書房裡看書。”
老蒼頭說着話,讓出了一條路,美婢閃身就走進了書房。
民宅不算大,分內外兩個小院,正中間是一座廳堂。老蒼頭帶着美婢,從堂上穿過去,徑直來到後院的一間房舍門前。他示意美婢停下腳步,上前輕輕叩響房門,“老爺,長兒來看您了!”
“進來吧!”
書房中傳來一聲略顯尖亢的聲音,還帶着一絲疲倦。
美婢連忙走了進去,就見這書房裡擺放着一圈書架,正中央有一張書案,旁邊靠坐一名老者。
年紀大約在五十多歲,鬚髮都已經花白了。
頜下光禿禿的,無須,胖胖的臉,身體顯得很富態,卻又不失一分精幹之氣。
“長兒,你怎麼來了?”
老者詫異的看着美婢,低沉的問道。
“阿父,救救長兒!”
美婢噗通一聲,就跪在了老者的面前,哭泣道:“阿父,燕女死了,被閻樂殺死了……這已經是他殺死的第九個姐妹。長兒害怕,害怕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那閻樂害了性命,請阿父救我!”
如果劉闞在這裡,就能立刻認出,這老者,赫然是當年和他一起伴駕的黃門,百里術。
百里術在始皇帝活着時,已經有了一定的地位。甚至始皇帝產生過讓百里術接掌中車府郎中令的職務,以取代趙高。但可惜的是,這一切還沒有來得及發生,就一下子都煙消雲散。
始皇帝死了,而百里術卻還活着。
他面臨的情況並不好,趙高那種睚眥必報的性情,豈能容得下百里術?
好在,幾十年宦者生涯,讓百里術擁有着無比強韌的心。他無處可去,也只能留在咸陽宮中。趙高一開始撤了他詹事之職,讓他去掌理馬廄,做一些很低賤的事情,百里術忍下了。
後來,他買通了趙高身邊幾個比較得信任的黃門,總算是逃脫了苦海。
但趙高並不會讓他掌握實權,只讓他負責訓練宮女歌舞,以取悅秦二世。百里術再一次忍了,而且是戰戰兢兢的做事情,用了一年多的時間,總算是熬出了頭。藉由那些宮女的歌舞而得到秦二世的賞識,重新坐回詹事之職。而在這時候,趙高想要壓制他,卻也不容易。
不過百里術很清楚,和趙高比起來,自己在秦二世面前什麼都不是。
所以他再一次放低了姿態,從不插手過問自己職責以外的事情。即便是自己管轄範圍之內,百里術也會先向趙高請示。一來二去,趙高也就消了戒心,這日子纔算是好過了一點點。
眼前的美婢,還有那個被殺死的燕女,是百里術一手訓練出來的宮女。
趙高後來向秦二世討厭,百里術也沒有站出來反對。其實,即便是他反對了,能夠有用處嗎?
就這一點而言,百里術很有自知之明。
長女和燕女,都是當初百里術很寵愛的宮女,視之爲己出。
乍聞燕女被殺,百里術的心,猛然像被針紮了一樣,捂着胸口,久久說不出來。
“長兒,那閻樂爲何要殺燕兒?”
美婢連忙把她聽到的事情,向百里術說了一遍。
百里術心裡咯噔一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他知道,趙高對章邯的態度。不是趙高不想動章邯,而是他沒有藉口。趙高對章邯懷有很深的顧忌,特別是章邯的聲望越高,他越害怕。
似趙高這種人,仇視一切可能,或者已經威脅到他的人。
此人對權力的渴望,已經到了病態的地步。身爲中丞相,他幾乎把持了關中地區所有的權力,唯一不受他控制的,恐怕就是北疆的王離,還有山東的章邯。王離,現在已經沒有了!
百里術很清楚的記得,前些日子趙高聽說王離大敗戰死之後,非但沒有難過,反而在府中擺下了酒宴。整個老秦人當中,最能威脅到趙高的人,就是在關中極具權威的東陵王氏家族。
王翦王賁兩代人凝聚出來的威信,可不容忽視。
若非如此,趙高又怎會在王離死後,第一時間下詔懲治東陵王氏家族?王家滿門百餘口,被他殺了個乾淨。現在,他又把矛頭指向了章邯,這分明就是想要,讓老秦徹底的滅亡啊!
“阿父……”
見百里術不說話,長女忍不住叫了一聲。
“長兒,阿父無能,只怕是……”百里術閉上了眼睛,沉吟許久之後,輕輕嘆了一口氣,“阿父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旁人看來,也許挺風光,可是……閻樂背後是中丞相,我雖有心爲燕女討回公道,卻沒有這個力量。長兒,且忍耐一下吧,如果實在是忍耐不得……”
百里術說着話,眼中突然閃過一抹精光。
但旋即,又黯淡下來。
“阿父,您接着說啊。”
百里術站起來,走到書房門口,打開了房門。他探出頭,向外面張望了一下之後,退了回來。
“長兒,你可有膽略?”
“只要能脫離那苦海,長兒有膽氣。”
“我昔年有一位袍澤同僚,如今嘛……聽說他在北方還算得意。王離死後,他佔據了九原,雲中等地,也算是一方諸侯,不聽命於趙高。若你有膽氣,我可以寫封書信,讓他照顧你。”
長女聞聽,瞪大了眼睛,輕聲道:“阿父,您說的可是九原天命?”
“哦,你也知道他嗎?”
“閻樂老賊和人商議事情時,有時並不避諱我們。所以長兒也隱隱約約的聽說過那位九原天命。”
百里術說:“他是先帝親封的北廣武君,關內侯。當年與我伴駕東巡,曾擔當鷹郎將,是八大郎中之一。只可惜……長兒,我要你暫回閻樂府中,忍耐一些時日。待……我還要做些事情,到時候你幫我帶兩件東西給北廣武君,也算是一個覲見之禮。若成功,你我後半生當無需發愁了。”
長女一怔,露出猶豫之色。
她是真不想再回去了。但她更知道,如果百里術不幫她,她根本就逃不掉。
忍耐……雖還要再回那魔窟裡,但總算有了個希望,好過早先,她在那魔窟之中,毫無寄託。
“阿父,長兒聽你的!”
百里術說:“你回去之後,要儘量忍耐,不可以露出半點破綻。還有,你要儘量打聽一些閻樂的動靜。每天正午,我會讓老百里在西門鋪,杜陵春酒肆待一個時辰,你可把消息轉告於他。”
長女聽罷,用力的點了點頭。
又好生安慰了長女一會兒,百里術讓老蒼頭把她送走。
他一個人在書房中,來回的走動,似是在考慮什麼重要的事情……
“一邊是廣武君,一邊是公子嬰……也罷,這咸陽的天,遲早要變,索性就賭上他一次!”
百里術喃喃自語,下定了決心。
劉闞在巡視了神木關之後,和灌嬰分別。
下一站,劉闞要北渡大河,前往雲中視察之後,再南下入雁門郡。鍾離昧已攻入雁門,佔領了勾注山以北的地區。正如劉闞等人所預測的那樣,王離大敗之後,雁門郡守軍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人心惶惶。再加上雲中傳來的消息,使得駐留秦軍清醒的意識到,後方基地已失。
何去何從?
在這種慌亂的心思下,鍾離昧率六千步軍長驅直入,一路上幾乎沒有遭遇到什麼強烈的抵抗,就順利的奪取了雁門郡。在佔領雁門郡之後,鍾離昧也沒有冒進。他依照劉闞的吩咐,迅速在勾注山營建關隘,站穩了腳跟。
趙國大將司馬卬曾試圖攻打勾注山,但是幾次強攻失敗後,就乖乖的退走了。
鍾離昧也沒有趁勝追擊,而是繼續穩守勾注山,同時李成迅速調派官吏,將雁門郡掌控手中。
與此同時,陸賈抵達涿郡,說服了陳餘。
陳餘之所以同意讓出恆山郡通路,一方面是因爲涉間所部秦軍並未遭到損失,戰鬥力極強。如果強行阻攔,其結果……虧本的買賣,陳餘肯定不願意去做;另一方面,陳餘內部也需穩定局勢。特別是在楚軍聲勢咄咄逼人的狀況之下,昔日師友又反目成仇,陳餘急需一個盟友。
劉闞,倒也能算得上一個盟友。
而這第三點,陳餘準備復立趙王。
他找到了趙國王室遺孤,趙歇,並準備以趙歇之名,復立趙國。陳餘也是天命之人,他之所以要這麼做,是要消除楚軍的敵意。你說我是天命所歸?那好吧,我就復立趙國出來。
這一來,你總不好再說我是天命所歸了吧!
但這天命,究竟對陳餘有沒有影響?大家心裡都很清楚。趙歇只是一個幌子,等陳餘站穩了腳跟,穩定了局勢之後,絕對是把這天命再拉出來。現在不做天命,只是時機不成熟而已。
總之,不管陳餘怎麼想,反正這通路已經讓出來了。
蒯徹的書信,也迅速的送到了劉闞的手中,劉闞看罷之後,非但不喜,反而有一些發愁了!
抵達雲中之後,劉闞幾乎馬不停蹄,只待了一天,就拉着李成,奔赴馬邑。
因爲涉間的人馬,快要抵達勾注山了!
“君侯,您似乎並不高興啊!”
在劉闞那輛特製的大車中,李成望着愁眉苦臉的劉闞,輕聲道:“涉將軍一來,咱們實力大增,您爲何要不高興呢?”
“我九原,如今有多少兵馬?”
劉闞不答反問,看着李成。
李成一怔,而後想了想說:“這不難計算……北廣武如今有兵馬三千人,其中車兵一千,輕兵兩千。
灌嬰的黑旗軍駐紮神木關,除了八百騎軍之外,這段時間有收編了三千多人,有四千之衆;季布駐守幷州,已開始屯田。如果照目前的速度發展,到秋收之時,其麾下可增至兩萬;河南之地,有杭金山大營,約一萬人左右;鍾離駐守雁門,如今也有萬餘兵馬……還有云中郡,蒙少君出兵塞上,建武川鎮,大約有三千人,我麾下也有四五千人,再加上九原縣……”
李成的聲音越來越小,臉色漸漸難看起來。
劉闞麾下的兵馬,已增至四萬人左右。
可實際上控制在劉闞手中的兵馬,怕不足三萬。
蒙疾和馮敬手裡的兵馬,大都是昔日老秦部下,服從的是蒙、馮二人之命,卻不是劉闞。
而涉間此次帶回來的兵馬,已超過了六萬人。
由此計算的話,涉間的兵力,只怕會遠遠超過劉闞。
那麼到時候,九原雲中,究竟以誰爲主呢?劉闞現在擔心的問題,恐怕就在於此。別看劉闞有四萬人,能迅速形成戰鬥力的,怕還不足兩千。以這樣的一種狀況,劉闞如何取得優勢。
而且,等到涉間回來以後,九原之地中,必然會生出派系。
如果涉間強勢一些……亦或者涉間不強勢,但涉間底下的人,都會聽從劉闞的命令嗎?他們一定會逼迫着涉間,佔居主導地位。而那時候,其他各系,比如蒙疾馮敬的兵馬,又將如何?
到了最後,很可能就出現了,劉闞辛苦算計,卻平白便宜了其他人。
一想到這些,李成也有一點頭疼了!
蒙疾、馮敬、涉間……要麼是自己在軍中有威望,要麼就是父輩德高望重。如果這件事處理不好的話,勢必就會造成河南地的內訌。到時候,別說王天下,弄不好,連命都要搭上。
劉闞則嘆了一口氣,苦澀的笑了。
以前是沒有兵將,想要兵將;而今,兵將都來了,可他又要爲這十萬大軍,而絞盡腦汁的算計。
“守慎,我想拜託你一件事情。”
李成連忙說:“聽憑君侯差遣。”
劉闞沉吟片刻,“我要你立刻奔赴雁門,在涉間所部還未通過勾注山之前,攔住涉間。我想要和他……單獨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