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鑽進車窗的涼風吹醒的。
窗外閃過陌生的風景,這不是我熟悉的路。
從反光鏡裡看到他的臉,一張專注的臉。爲什麼而專注?開車麼?我把頭偏去一旁,沒有因爲那未知的目的地而惶恐,甚至有再睡一覺的打算。
“醒了?”他問,顯然留意到我的小動作。
“還沒。”我回答,然後吞下一個呵欠。
“不問我帶你去哪兒?”
“隨你,反正什麼時候回家都一樣,一個人住的好處。諾亞那兒會有人幫我頂班,下星期再把缺漏的鐘點補回來就行了。”
“沒那必要。”
“爲什麼?”
“我幫你把工作辭了。”
“哦……什麼?!”我猛地坐直身體,瞪大眼睛把他從上到下瞅了一遍。“……你再說一次!”
“我替你把工作辭了。”
“你怎麼可以……”
“對不起。”
“呃?”我被他搞糊塗了。
他是頑固的大理石、花崗岩,最最不可能出自他口中的三個字就是“對不起”,但剛纔我又確確實實聽到了。他有問題?還是我耳朵有問題?
“對不起,我誤會你了。”他把車子停在路邊,轉過身面對我質問而迷惑的眼睛,看樣子準備把話說清楚再走。“你睡着的時候我撥了個電話到諾亞,問他們有沒有個接線生叫孟帆,他們說有。”
“然後?”
“然後我告訴他們你辭職。”
“你既然已經知道……爲什麼還……你知不知道我好不容易纔有了穩定的收入……我不能沒有這份工作……你……”我一方面對他的霸道決斷恨得牙癢癢,一方面又爲他那“對不起”三個字暗爽不已,矛盾的感覺往來交戰的結果就變成了這般語無倫次。
“那工作太辛苦。”
“我應付的來。”
“應付的來就不會暈倒了。”
“我又不常暈倒……”
“是,但不巧兩次‘意外’都被我碰上。”
“那是你運氣太好。”我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雖感激他的關心,但對於他的自作主張仍難以認同。“現在我飯碗沒了,你養我?”
“別擔心,下一份工作在等着你。”他發動引擎準備出發。
“等等!”我一把抓住他握着車鑰匙的手。“你說什麼?”
“你沒聽錯,我已經幫你找到工作了。”
“真的?”我仍不相信。我才睡了多久?不到一個小時,哪兒這麼快就找到工作的?不填資料,不考覈,不面試,直接走馬上任?做夢也沒這麼好的事。
“月薪一萬兩千元,管食宿。”
“什麼性質的工作?”我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兒。什麼工作薪水這麼高?而且……食宿?那意思是……
“家庭教師。”他不疾不徐地解答了我的疑問,在我的呆愣中發動了車子。
“去哪兒?”
“和你未來的學生見面。”
“哦……”我不吭聲了。
當初一個人搬出來住的時候,我不是沒接過家教,但試了幾個都不了了之。不是我教不來,而是看不慣那些爲人父母的嘴臉。那總會勾起一段曾屬於我自己的回憶,不甚愉快的回憶。這一次,只怕也是有心無力……
車子駛到一座大宅前,彷彿主人一樣直驅而入,一路開進車庫。
“下車,在這兒等我一會兒。”他打破一路來的沉默。
“這裡是……”我疑惑地望着四周,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
“我家。”
“你不是要帶我去見學生?”
“我又沒說學生不是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我懷疑自己聽錯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又一遍。他倒是很配合地坐在那兒讓我打量。
“你讓我教幼稚園還是小學生?”
“十三。”
“十三?!”我很不淑女地大叫起來。
“沒錯。”他答得極爲平靜,彷彿天經地義的一樣。
“你……貴庚?”有些尷尬的問題終於問出口。不是我喜歡探人隱私,只是……他看起來那麼年輕……很難想象他已有個十三歲的孩子……
“虛歲三十。”他答得倒爽快。
三十……三十減十三……十七……十六……我在心裡飛快盤算,被最後得到的結論嚇了一跳。十六……我的天……
“你要坐到什麼時候?”
我這才發現,他已把車泊好,人也繞到了車的另一端,敲着車窗提醒獨自呆坐在座位上的我。
“對不起。”我慌忙下車,有些手忙腳亂的。
“我帶你去客廳。”
“等一下!”我喊住他欲轉身引路的身形,想把情況問問清楚。“他……你孩子……我學生……不會是不良少年吧?”
我這麼擔心是有道理的,通常不太正常的家庭都會培養出異於常人的下一代,神童和問題少年的差別就在於那異於常人的部分朝哪個方向發展。
見我問得認真,他反而露出一臉神秘而自信的笑意:“見到寧寧你就知道了。如果你不喜歡她,可以拒絕這份工作。”
十分鐘後,我明白了他的神情何以會充滿自信。因爲,即使我討厭他,也絕對無法討厭寧寧;即使我有心拒絕他,也絕對無法拒絕寧寧。
沒人會不喜歡寧寧這樣的女孩。
沒人會不爲寧寧這樣的女孩心動。
落地窗前的白色躺椅上,蜷縮着一個小小的身形,泛着淺褐色光澤的長髮披散在瘦小的肩上,也遮去了她的臉孔,一件過大的淡藍色睡袍包裹着她的身體,只露出一雙白皙的小腳。一本三毛的《隨想》掉落在躺椅的扶手邊。
我站在客廳門口,看到的就是這副情景。她似乎睡得很沉,開門的聲音並沒有驚擾她的好夢。我猶豫着是否該繼續走上去,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下身旁的他……
他沒發覺我的視線,因爲他的心思完全被那抹淡藍色的影子佔據了。他目光變得柔和,不再幽深難測,不再捉摸不定,而是充滿了光彩和寵溺,彷彿兩眼乾涸的泉突然涌出了清澈甘甜的泉水,有生命的泉水。
那一瞬間,我有些迷惘,有些眩惑,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從心脈根源處萌生,撩撥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感動。
彷彿忘了我的存在,他緩步走過去,俯身拾起地上的《隨想》,在躺椅前站定。
用指尖撥開她遮蓋在面頰上的髮絲,他輕喚:“寧寧……”
我從未聽過那麼溫柔的聲音。這就是父親對女兒的溫柔麼?我突然羨慕起寧寧,因爲她擁有一份難得的父愛,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如此的幸運……
“嗯……”睡夢中的人兒慵懶地挪了下身子。
我以爲她要醒了,沒想到她換了個更舒服的睡姿,把那隻幫她攏頭髮的大手攬進懷裡當抱枕,又沉進了夢鄉。
好個美麗的睡娃娃……我頭一次發現,人的五官竟可以如此精緻,好像精雕細刻出的水晶娃娃,特別是那雙合攏的眼瞼,長長的睫毛彷彿不是真的,比我的還要長上幾分,還有那新月一般彎彎的眉和玫瑰花蕾般小巧的脣瓣……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太過白皙了,少了些健康寶寶應有的紅潤,但這並不影響她的美,反而更惹人憐愛。
“……爸爸……”細微的聲音來自她的夢囈。她的夢,想必是很美很美的吧?只要看到她脣邊那朵美麗的笑,任誰都會感染到她的幸福和快樂……
我不禁把頭轉向他。他何其有幸,擁有這樣一個天使般的女兒……
當我接觸到他的眼睛時,我似乎看到一抹異樣的感情,好像是……心痛?
怎麼可能?當我企圖尋找的時候,那雙黑眸已經又蒙上了柔和的光彩。是我看錯了,我這樣告訴自己。
“寧寧,起來了……”他輕拍她的臉頰,柔聲喚着她的名字。
“嗯……”睡娃娃悠悠轉醒,眼睛張開,閉上,再張開,活靈靈地眨了幾下,突然撲進他的懷抱:“爸爸,你回來了!我好想你!”
我有一剎那的困惑,寧寧的眼睛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究竟在哪兒見過呢?
我並沒有太多思考的時間,因爲寧寧很快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她眼裡閃過一絲驚懼,小小的身子瑟縮了一下,往他懷裡靠得更緊了些。
她是個怕生的孩子……我心裡默默地想,臉上始終保持着友善的微笑。
我沒有主動開口,靜靜地把視線投向他,他也在看我。
你接受這個工作了?那眼神彷彿在問。
是的,我接受了。我給他一個肯定的回答。
謝謝……他的眼神流露出感激。
我有些受寵若驚,連忙搖了搖頭。不客氣……
他把懷裡的人兒輕輕拉開,介紹我:“寧寧,這位是爸爸請來的家庭教師,孟老師,你也可以叫她帆姐姐,以後她會和我們住在一起。”
我留意到她眼眸深處閃過的敵意和微微握緊的小拳頭,雖然只是不到半秒的時間,快得幾乎讓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看清楚了。畢竟寧寧是個那麼美的孩子,如此美麗的孩子是不應該有憎恨這種情緒的……
“孟老師。”她怯怯地開口,聲音小得可憐。
“你好,寧寧。”我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伸出右手,希望不會被拒絕。
意外的,寧寧沒有排斥我的友善,她也伸出小手和我輕輕一握。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簾的縫隙,斜斜地撒進客廳,落在我們的手上,把我們的手染成了金黃色。
這是個好的開始,我天真地想。殊不知,這輕輕一握,我和寧寧,本來毫無關係的兩個人,我們的命運從此便糾纏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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