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頌靜靜的沉默了片刻,幾縷花白的發垂落在胸前,映着米色的外袍,更添了幾分蒼老之色。
洛九卿沒有催促,她說不清楚自己此時是何種的心情,憤怒還是悲涼,都在此時交錯,纏在她的心間。
司徒頌慢慢擡起頭,眯着眼睛,看向洛九卿,“韋兒的事就是這樣了,如同這記檔上所載,她隨着悅兒入了宮,後來宮中的情形我便知道的不多,也只是聽悅兒傳信所言,她身懷有孕之時,爲了防止其它的妃嬪爭寵,便把韋兒獻了出去。韋兒自己也算是爭氣,現在成了貴人,也算是一個好歸宿了。”
“好歸宿?”洛九卿冷聲一笑,“司徒大人,你還真是心寬,你以爲這是好歸宿,她會這樣以爲嗎?”
司徒頌微微皺眉,“想來應該是吧,如果留在府中,我再擡舉她,她也只會是一個奴婢的身份,將來嫁最多也只能嫁給管事一類的人,現在的結果,總好過百倍。”
洛九卿聽着他的話,聽着他自以爲是的分析,只覺得字字刺耳,“司徒大人,不知您的這些話,讓雲貴人聽到,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司徒頌微微一怔,隨即直了直腰背,臉上的神情隱在牀幔的暗影中,看不太真切,恍惚間似乎是笑了笑,聲音也如風般微涼,“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何必去想那麼多?”
洛九卿斂了眸光,“司徒大人,雲貴人的母親,現在何處?”
“她?”司徒頌有一瞬間的錯愕,隨即說道:“我……不知道,我沒有見過她的母親,救她的時候……”
“司徒大人,”洛九卿冷冷的打斷他的話,如切金斷玉一般,“你若是沒有見過她的母親,那她……是從何而來?”
司徒頌猛然擡頭,身子微微往前一傾,一雙眼睛瞪得溜圓,緊緊的盯住洛九卿,“你什麼意思?”
“我沒有什麼意思,”洛九卿神色平靜,聲音卻更冷了幾分,“司徒大人,你該不會……已經忘記了那個女子的容貌吧?雲貴人是不是跟她長得很像?你當初是怎麼對她說的?說要迎娶她入府?結果到頭來你只是抱了她的孩子,不管她的死活?”
“你胡說!”司徒頌的聲音陡然一銳,他起身跳下牀,光腳站在青石地面上,雙眼在燭火中閃着幽冷的光,“是誰告訴你的?你憑什麼在這裡胡說?”
“誰也沒有告訴我,”洛九卿迎着他的眼神,輕蔑的一笑,“是司徒大人你,方纔親口對我說的,至於是不是胡說,司徒大人心中有數。”
司徒頌緊緊握拳,鼻翼快速的煽動着,眼睛盯着洛九卿不放,像是盯住獵物的猛獸。
洛九卿的手指輕輕撫着鋒利的匕首刃,誰是獵物,誰是獵手,司徒頌到現在還沒有弄明白。
“你不肯讓你的夫人安排韋兒做你兒子的通房,內心之中也不太願意讓她草草嫁給一個管家家丁之類,你把她帶到司徒悅的身邊,最後在你的安排下送她入宮,無非也就是想給她一個機會,讓她自己去施展去爭取,至於成功與否,你可以安慰自己說,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洛九卿聲音輕輕,卻字字如針,鋒利而不留餘地的扎來,刺得司徒頌周身一痛,她微微俯身,一雙眼睛鋒芒如劍,“你之所以這樣做,除了是想在不引人起疑的情況下給她一個更好的前程,也是想着把她送走以免自己面對她,時時心中有愧吧?因爲……”
她輕輕一頓,字字似帶了血腥之氣,“她是你的女兒。”
毫不留情的點破,彷彿一張薄而脆的紙,輕輕矇住那些前塵往事,卻盡在此刻之間碎如粉塵,那些往事也剎那間似翻涌的雲,怒吼的浪,瘋狂的席捲而來。
司徒頌的身子微微一晃,他擡手拉住了微微飄動的牀幔,那細膩滑涼的薄紗在指間慢慢的滑了開去。
洛九卿慢慢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司徒大人,我說得可對?”
司徒頌臉上的肌肉微微的跳動,目光如狼般盯住她,“你到底是誰?想要幹什麼?”
洛九卿的眉梢微挑,似挑起的凌厲刀鋒,“我想知道的事,司徒大人就不必多問了,將來你會知道的。”
司徒頌的嘴脣抖了抖,額角的汗珠晶瑩閃亮,“你有皇上的令牌,是皇上派你來的?還是後宮的哪位主子?”
洛九卿並不答言,她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沉默了片刻問道:“司徒大人,關於李太妃,你知道多少?”
司徒頌的眼中閃過一瞬間的錯愕,像是思索了片刻道:“她?那個女人……我只知道是先帝出征時帶回來的,我是文官,又沒有跟着出去,所以並不太瞭解。”
“司徒大人雖然是文官,”洛九卿的笑意微涼,似在夜色中盛開的花朵,“但是,你的府兵卻個個訓練有素,與其它的文官府中的家丁可是大不相同。”
司徒頌的呼吸一滯,短促的笑了一聲說道:“你所言不錯,我自幼好武,但是當時長慶重文輕武,我的父親不准許我練武,我不能忤逆父親……”
司徒頌慢慢的說着,思緒竟然一瞬間像是回到了年少時,他猛然間注意到自己的情緒,又住了嘴,心中懊惱面對這個女子時不知爲何總有一種想要順從聽她擺佈的心態。
“所以,司徒大人就棄武從文了?”洛九卿的笑意不知是輕蔑還是嘲笑,她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桌角,“放棄自己喜愛的東西就那麼容易嗎?說放便放了?司徒大人的心胸……還真是令人佩服。”
她的話語帶雙關,頗有些意味深長,司徒頌不知怎麼的臉上突然一紅,他咬了咬牙,“都是過去的事,說這些也沒用了。”
洛九卿看着他問道:“司徒大人,對於令妹之死,你有何看法?”
“還能有什麼看法?人都死了,我去見皇上,也見不着面,這事總是要有一個交待的,只能等到皇上身子大好之後上朝再說了。”司徒頌語氣中有些無奈,“悅兒性子是囂張了些,但要說她下毒謀害皇上,我總是不能相信。”
“那麼,司徒大人,”洛九卿聲音一沉,“最後一個問題,你爲什麼要上書讓皇上去落霞鎮?”
司徒頌的眉心一跳,他的目光閃了閃,“這事你竟然也知道?我也不過是接過線報,說是落霞鎮頻出異象,前朝之時那裡就有過此類事情發生,先皇也曾去過,但也沒有看到過什麼,此次再出,我是覺得不同尋常,所以想讓皇上去看看。”
他說到這裡,又停了停,自嘲的一笑說道:“可是後來總等不到皇上的批覆,想必聖心已定,是不想去的吧,再後來皇上便身子不適,我也沒有再提過此事了。”
“那麼,你的線人是誰?”
司徒頌翹脣笑了笑,眼中精光一閃,“這種事,我能隨便告訴你嗎?”
“噢,”洛九卿點了點頭,目光在他身後牀上的五夫人身上掠了掠,“那你想要什麼呢?用你五夫人的命來換行不行?”
“……”司徒頌看着她一臉正色的說出這種赤裸裸的威脅,氣得太陽穴都跳了三跳。
“你的線人,是誰?”洛九卿笑吟吟的再次問道。
“是……距離落霞鎮三十里的巍度鎮的一個縣丞,他很久之前曾在我的府中做過差事,不過,那是很多年前了,想必已經沒有人記得了。”司徒頌有些不甘的回答道。
“原來如此,”洛九卿點了點頭,“司徒大人,你是在哪裡遇到的雲貴人的母親?”
她的思維跳躍得很快,司徒頌有些頭昏腦脹,又加上驚嚇和怒火,心中已然亂了方寸,此刻只想着回答完她的問題,把她打發走,於是,便下意識的回答道:“就是在城郊東行三十里的一座園子附近,當時她說她是從那園子裡逃出來的,我也沒有多想,只想着救她於危難。”
“多謝司徒大人告知,”洛九卿對他拱了拱手,“來日若有什麼疑問,定當再來拜訪。”
“你……”司徒頌氣得眼前一黑。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洛九卿已經到了外屋,只聽洛九卿說道:“司徒大人放心,五夫人一個時辰之後便會醒了。”
說完這話,洛九卿的身形一晃,早已經消失不見。
房間裡恢復了安靜,燭影搖搖,窗外的微風陣陣,司徒頌覺得自己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眼前空無一人,彷彿那個神秘的女子從未出現過。
可是,身後的涼汗和昏迷着的五夫人,還有那桌子上被摘下燈罩的牛油蠟,都清楚的告訴他,方纔的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
洛九卿帶着白墨快速離開,夜色深沉,蒼穹如蓋,天邊的星子晶亮如鑽,夜風迎面吹來,帶着初夏的熱氣,吹散她心頭的那一片片的疑雲。
她回到宮中時,除了巡邏的禁軍之外,其它的人早已經安睡,她剛剛走上臺階,忽然又想到了什麼,她轉回身,對白墨說道:“走,隨我來。”
洛九卿掠過花園,站在靠近宮牆的一株樹上,她的目光向下望去,下面黑沉沉的一片,正是李太妃的宮院。
洛九卿仔細的看了看,院中十分安靜,那幾只雲羅雞似乎正在樹下打着瞌睡,她的目光匆匆一掠,忽然又覺得有些什麼不對,她仔細的數了數,那幾只雲羅雞好像少了一隻。
嗯?
洛九卿的眉頭一皺,怎麼會少了一隻?吃了?還是跑到其它的地方去了?
雖然不過是一隻雞,但是洛九卿總覺得這幾隻雞似乎不太尋常,忽然,那片草叢裡隱約有“沙沙”的響聲,比風聲掠過草地的聲音更急促。
難道是那隻雞在草叢裡?
洛九卿正要準備下去看看,白墨突然伸手攔住了她,面色凝重而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