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越國詔?前路昭昭 (9)
這三日。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朱秋被糧秣輜重的雜務糾纏,幸好他平時就是個能吏,處理事務井井有條。鳳琅承擔了絕大多數練兵的責任,正忙得昏天黑地,不過這不是他擔心的事情,最擔心的是趙無恤的狀況。
那日夜審出了人命後,趙無恤進公子贏的房間一夜未出。鳳琅心思機靈,見趙無恤和呂贏兩人相處的模樣,就明白了三分。一早起來那位將軍春風滿面,彷彿打勝仗的神色。但這神色持續了幾個時辰後突然變成了一團晦氣。
這晦氣持續到現在,平素平易近人的上將軍面色yin沉,連帳中衛士都儘量躲門外去。
朱秋去察覺到了異樣,私下和鳳琅商量,他是親自撞破過那兩人的好事的。
這兩位忙人沒有討論風月的閒情,將這當做了國家大事來議。
"無恤這幾天魂不守懾……"朱秋神色憤然。"我看他是被公子贏迷y頭了!"
鳳琅道:"既然叔叔有心,我看也沒什麼不行,不論xing情,這兩人相貌年紀都是匹配的!"
朱秋驚駭地瞪大眼睛,看怪物似的看鳳琅。
鳳琅生xing直爽,渾不在意,繼續道:"不知爲何,這幾日家,兩人連面都不照。難得今早見了一次,臉色跟仇敵相似,公子臉色更差,叔叔問他話,他家也不回答,兩人不像是兩情融洽,反而像是吵翻了。叔叔心裡不愉快,總帶兵出去巡視,不斷探察六代原的敵軍,越發難知道他的想法。這兩人若不合,對軍心不利。而且……公子這幾日模樣有些怪……"
朱秋皺眉道:"你說無恤想動兵?三封詔書裡,一份給了公孫齊,另一份在西蒙州守申良恭手中,等不到西面的消息,我們如今別把這僅存的家底給敗了。"
鳳琅緩緩道:"叔叔……要了我騎兵的令箭。"
大司馬殘部的虎符也在趙無恤手中,大司馬抱病,趙無恤有上將軍銜,儼然是首將,朱秋首次爲將軍權交給趙無恤而感覺到擔憂了。
趙無恤在這日晚間時候,不出所料的下達了命令,今夜偷劫敵營。
風琅有了心理準備,也不吃驚,只是慢悠悠問:"叔叔不怕激惱了公孫齊麼?如今派兵的可是慶舉麾下的奉邑禁軍,公孫齊沒有派軍相助合圍,只能說他在觀望。"
趙無恤道:"那公孫齊是宗室,本來不是慶舉一派,因此舉棋不定,他以爲大司馬全軍覆沒,殘兵沒有氣候,便來打落水狗,"他冷笑一聲,"誰知道我們從聿城全身而退,他自個兒的家底只三萬人馬,與我們相比,只佔了地利,只好縮在關內不出,等着看慶舉和吾等的熱鬧——既然他要看,我就讓他看看。"
鳳琅暗自觀察他的模樣,見他目光炯炯,卻遮不住隱約的憤懣,果真是想要攻殺於戰陣,稍解煩惱,不過鳳琅對他這叔叔是十二分敬仰崇拜,絲毫沒有覺得這是意氣用事,反而十分興奮,他道:"我隨叔叔去。"
趙無恤道:"不用,你另有任務,我帶一千騎就可。"
朱秋臉色慘白,他從前聽過趙無恤的赫赫戰績,但那是在他認識這朋友之前,他印象中,趙無恤總是賈人及莊園主人的模樣。這位州守素讀兵法,怎麼看也覺得這樣的少數人偷襲太冒險了,正要開口,趙無恤道:"軍令如山,朱秋,你不必再言。"
朱秋有些鬱悶,但他與趙某人多年相交,知道他是話出口不回頭的人物。於是也不再說什麼。
雨汛已經到了末尾,只在夜裡飄散淡淡溼霧,給草木繁茂的平原丘林披上絮白的色彩。
呂贏這幾天什麼事也不幹,只管悶在屋子裡,倒是面色紅潤,神采奕奕,可是這天晚上,他失眠了。
誰也沒有告訴他到底出了什麼事,但是他出門看見一哨人馬從村裡出去,夜色裡,那匹煙雲驄一聲如龍的嘶鳴,即使在雜亂的各種聲音裡也能聽見。
呂贏驚問衛士,他們位階不夠,也不知道內情,鳳琅好心的特地來告訴他,說趙無恤出兵了,帶一千騎兵偷襲慶舉的先頭軍隊,這是他平素就經常做的舉動,而這一次,則顯然有衝動的成分。呂贏隱隱覺得,這好像是他的錯。
如今,他也只能坐在屋子裡等。
時間過得如凝滯的霧氣一樣緩緩行着,非常叫人難耐。
他只管發呆看着桌上的燈,心裡思慮萬千。
從來不覺得有一日,會坐在簡陋的斗室裡,四處是駐紮的士兵。也不曾想過會和一個武夫有了這樣的關係。
趙無恤好似真的很生氣……多年前,從他娶了禹夕開始,恐怕就欠上了趙無恤。但是,他沒想過,他用這樣的方法來索討欠債。自己未免糊塗,竟任由事情發生,風liu債他也不嫌多一筆,但若因爲趙無恤心情上的關係而讓軍務上有什麼損失,卻是非常糟糕的,這不是一兩條人命,還事關國家氣運。
不過隱約間,他倒也知道,他生氣恐怕都是因爲自己的惡言相向。
想到這裡,他憤憤一捶桌子:"難道是我的錯!明明就是那人太蠻橫,如何怪得了我?"
暗地裡覺得,這事可真算是他冤,他明明是被欺負的那個,可是想起正在殺場上的那人,還是無法釋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呂贏已經反覆想得腦袋疼,也等得五內俱焚,突然聽見營中**的聲音。
他急忙出門去,見營火搖曳中,一隊人馬裹着撲面的溼氣來了,到處都是馬蹄,不知道是否只是錯覺,迎面吹來一陣風,竟帶着絲絲腥味。他急忙跑過去,一頭長髮飛散到冷風裡,他雖然懼怕那處亂紛紛的場面,但卻不由自主奔了過去。
他才走了幾步,就看見火把下一襲紅袍,正是鳳琅,他帶着幾個軍士奔向一騎,於是呂贏也朝那裡走過去,一路上躲開幾匹馬,纔到了鳳琅和趙無恤的面前。
趙無恤騎在馬上,高大的煙雲驄噴着鼻息,隱在黑暗中,身上溼轆轆的,一陣濃烈的血腥氣息撲面而來,呂贏不禁有些窒息,幾點溼意撒在了額角,他抹到一手黏膩,知道是血,頓時有些作嘔。
擡頭看去,火把明滅的光下,趙無恤脫xia頭盔,雖然看不真切,但是似乎沒有受什麼傷。依舊動作敏捷,他轉過頭來,已經看見了呂贏。
這時候,呂贏才發現自己只穿着單衣,在亂紛紛的迴歸隊伍中狼狽的站着。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來做什麼。他只想確定這人平安無事而已。
想一想,動了動嘴脣,他終於沒說,轉過身去了。
背後的煙雲驄一聲鳴叫擊蹄,那人下了馬,隨步履踏出,一身鎧甲發出鏗鏘之聲,他疾步走來,猛地拉住呂贏的手,手還帶着護甲,滿手都是滑膩的溼意,不知道是血的緣故還是其他,那手十分的熱,幾乎滾燙。
呂贏想掙脫,卻被拉入了那堅硬而溼冷的鎧甲的懷抱中,他聞見鎧甲上那無法忍受的濃烈的血的氣味,一想到這些血都是人的,就覺得一陣發寒。
趙無恤正抱緊他,一身甲太過堅硬,壓得他生疼,頓時胸口也不知道是酸是澀,只覺得難受。
"他們沒有防備,只損三騎,斬了兩員大將。"聽得那人低沉平靜的說,看來他是大獲全勝。
而後趙無恤放了手,只是站在那裡望着他呂贏掙扎着退開,頭髮有些散亂,衣服上也沾到了血污。他喘上幾口氣,面上總算有了血色,而且還逐漸的染透了他白玉似的耳垂,他又後退,抹去面頰上沾染的東西,看着自己滿手的班駁黑紫的血污,神色有些驚恐和嫌惡,他又望了望眼前戎裝的人,掉頭疾步走了,彷彿怕後頭有人追來。
鳳琅在一邊看得愣怔,走到趙無恤身邊,悄聲小心道:"叔叔,別忘了,這裡……可是衆目睽睽。"
趙無恤也不答話,只看着呂贏逃走的方向。
鳳琅又繼續道:"我見公子房裡的燈一直亮着。"
這時,晨曦的光還沒有露出,是黎明前最黑暗冰冷的時候,趙無恤着看自己一身血污,嘆息一聲:"可又被嫌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