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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帝都的好幾天裡,我都躺在醫療艙裡。似乎最近我與醫療艙結下了不解之緣。替我檢查身體的醫師和專家們,會把詳細的報告交給李漢臣和元老會……我想,我身上大概發生了什麼事,他們都會知道。

這樣也好,雖然談不上隱私權,但是省得他們問,也省得我回答。

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說出那些事情,我情願我可以忘記。

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永遠不能忘,那失去了永遠不能再尋回來的生命。

李漢臣每天都來,靜靜的陪我坐着,替我削些水果,告訴我外面的一些事情,我一直不太有精神,他說的話,我沒有迴應過。而小白也一直守在我身邊,他如同驚弓之鳥一樣,緊緊握着我沒受傷的那隻手不肯放開。也許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要被失去親人的恐懼纏繞。我想要安慰他,可是他總是睜着那樣一雙時時有些茫然的眼睛看着我。

語言在這時候,實在是蒼白無力。

對孩子來說,再沒有比失去父親或是母親,更教他恐懼的事。

我也有着我的恐懼,雖然和他有些不同。但是,我也在唯恐失去。在這一點上,我們是相同的。

好不容易,喬喬於昕一起上陣才把他帶走休息。賀青元讓人端上了美味的軟點心和湯。我看了一會兒窗外,四季常青的喬木生長的高大茂盛,綠蔭成片。我出了一會兒神,很快把注意力又移到面前的美食上面。雪白的瓷碗裡盛着熬成乳白色的濃湯,香滑不膩。湯上面浮着幾片嫩綠的芫荽葉子,蛋花細碎的點綴其間,就象……就象一片平湖上生長的蓮花和蓮葉一樣,就算不吃,光看着也讓人覺得愉悅。

我吩咐過賀青元幾件事,請她去安排好。然後,剛把湯匙拿起,有人輕輕推門走了進來。

“您在做什麼?”

我轉過頭,姜悟輕快的走了進來,我有些意外:“你怎麼進來的?青元居然沒通報就放你進來?”

他微微笑:“因爲我說您說不定還沒有醒,我就進來探望一眼,就用不着通報了。”

“我沒那麼脆弱。”我坐直身,指指牀前的椅子:“你坐吧。”

“您找我來,是有什麼事?”

我點頭說:“是有點事。”

他笑着,看着我。

他的笑容那麼灑脫隨意,帶着一種令人說不出來舒服的意味。

我問:“你恨我嗎?”

他的表情沒有變,只是問:“您說什麼?”

“你恨我嗎?”我說:“你恨我,也恨李漢臣吧。那一次,你可能是十拿九穩能把我們殺死在桃源城的,但是我們沒有死,你一定很意外吧?如果不是因爲仇恨,那又是因爲什麼原因?”

他說:“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

我說:“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內奸的事那麼確鑿,懷疑的人選也不是很多,但是你始終沒有查出頭緒來。後來還把苗頭對準了於昕。不錯,於昕的身世是有問題,可是他的品行我卻可以信得過。其實這件事再簡單不過了,因爲內奸就是你,讓你來查內奸的事,那怎麼可能查的出來呢。”

他的笑容慢慢收斂了,不過語氣依然溫和:“您是不是神志不清了?爲什麼會說這樣的話呢?我叫醫生來替您檢查一下好嗎?”

“我很清醒,和你一樣。”我說:“原本我不相信,但是,你知道的,我在Z.D組織手裡那麼久,被他們審問,要脅,傷害過……當然,在那過程中也就會認識一些他們的人,知道一些他們的事情。內奸是有一個的,這是確定的,然後這個人的名字不知道,只有一個綽號,他叫茉莉……很奇怪啊,這麼一個恐怖的人物,有這麼美麗的名字。”

他說:“是啊,我想這名字和我,扯不上什麼關係。”

“不,我想,有些關係。”我說:“茉莉,是你的妹妹吧?”

他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

那種笑意緩緩的從他的臉上,從他的眼中消退了。就象是冬雪遇到了酷日,迅速化爲無色的水,流淌而去。

“我沒有親人的,您知道。”

“是的,資料是這麼寫的。但是實際上有沒有,你自己的心中最清楚。”我看着他,我並不覺得憎恨,只是很失落,很悵然。

他是我在遇到李漢臣之後,結識的第一個算是朋友的人。他不象別人那樣謹守身份等級的分別,他象一個親切和隨意的朋友,他舉止有禮有度,談笑幽默風趣。我記得我小時候就總想着,如果我不是有個弟弟,而有個哥哥,那該多好啊。姜悟就象個成熟體貼的大哥哥,事實上,他也一直在我的身旁,扮演着這樣一個角色。

我靜靜的看着他:“她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你應該也知道吧?Z.D那些人給你看的,不過是虛假的資料證據,你做的這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

“我也總是這樣懷疑着。”他淡淡的說,聲音裡再沒有了那種溫和的感覺,變的十分……無力,象是繃緊了太久,承受了太久的重負,突然一下子全鬆懈下來,他的眼裡全是疲倦,他擡起手掩住臉頰輕輕搓了幾下:“我也想着,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無益的……可是,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萬分之一的機會,我也想試一試……我只有這麼一個親人。我記得她小時候親親熱熱的喊我哥哥,我記得那時候我們住在一顆經歷了很久戰亂的星球上,家裡很窮,我揹着她走很遠的路去領救濟品,天很冷,我沒有卸寒的衣服,每次身體都被風吹的冷的透骨,可是背上卻是暖的。她總說自己拖累我,可是沒有她,我甚至不知道我每天能不能撐着走過那麼漫長的寒冷的一條路,去領取維生的救濟食品……”

他的聲音平和,但是敘述的往事卻那樣慘痛而懇切。

我想,我理解他說的一切。

但是理解並不等於原諒。

因爲他僥倖的,想要妹妹活着的希冀,那麼多的人死去了,爲我而死的張覽,難道他沒有親人,沒有兄弟姐妹,沒有妻子兒女嗎?那些在桃源城無辜喪命的人,那美麗的安靜的一座小城,連人帶城化爲了齏粉。還有,在這場戰爭裡死去的那麼多的人……

誠然,沒有他做爲內應,也一樣會有犧牲,會有死亡,也會有許多許多的人失去生命,失去親人,失去家園,失去永遠也無法尋回的珍寶。高嶺的參與,Z.D這個組織的極端,前太子李重的瘋狂,於長秋的陰鷙……這一切都會發生,我的孩子,小白的這個弟弟或是妹妹,也許……也許也會一樣的失去。但是,姜悟的行爲,依舊是不能讓人原諒的。

“爲什麼,一開始說於昕有嫌疑?”我看着他。爲什麼不是別人而是於昕呢?

“因爲他的身世……”姜悟無力的說:“他與Z.D的副頭領於長秋,是叔侄關係。”

“於昕自己知道嗎?”

“我想,他是知道的。但是,這個孩子雖然有所隱瞞,可是並沒有做出過任何不該做的事情。”

我點點頭。

我也無法設想,如果於昕纔是那個背叛者,內應,兒子的心靈將會遭到什麼樣的傷害。於昕是他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朋友……

就因爲這個緣故,所以於昕看起來總是帶着一些憂鬱,他的眼裡總是存在着無法和別人傾訴的心事。

“對不起。”姜悟低聲說:“我知道我的行爲……是不夠被寬恕的。”

“這個裁定需要由軍事法庭來做出,我想,這與我沒有關係了。”門被推開了,盧鼎之帶着人進來,我轉過頭看着窗外。姜悟慢慢的站起身來,我聽到他又低聲的說了一句:“我知道我不應該向您請求寬恕,但是我很想對您說,對不起。”

我沒出聲。

他們出去了,我眨了一下眼。有什麼涼涼的東西,沿着我的臉頰緩緩的流下,從下巴那裡滴落,打在我自己的手背上。

對不起,我還能聽見。

可是那些人已經永遠離開的人,他們不會聽到了。

他們離去了,我聽到腳步聲。

李漢臣慢慢的走了進來。

我沒出聲,他輕聲說:“你的湯,要涼了。”

我點了點頭,說:“等下個星期,我的傷也好的差不多了,就可以搬出去了。季氏基金和律師會的人已經聯繫過小謹,我們可以一起搬回去那裡去住。”

“諾?”他迅速擡起頭來。

“我已經不是皇后了,不應該再住在宮中。”

“可是……”

“元老會已經把我的頭銜剝奪了不是嗎?不管原因是什麼,結果是一樣的。我想,我應該離開這裡。我也想重新開始一段生活,一段不同於皇后生涯的生活。我想,我會過的比現在平靜快樂。所以,我們彼此給予對方祝福吧,但願我們都可以找到自己所要的生活。”

李漢臣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站那裡,原來挺拔的身形,看起來顯的那麼蕭索。

幾乎所有人都來試圖勸我放棄這個主意,小白幾乎每天每天都重複着說,媽媽你不要走。我抱着他不捨得放開。或許因爲經歷了失去,所以覺得他的存在加倍珍貴,看着他的時候,我的心緩緩的痛,象是被灼傷的感覺。

被自己無法負荷的感情灼傷,這種痛,無法抵制。

看到李漢臣的時候,我不能不想到那慘痛的一幕。

我想,爲了我們兩個人都能好好過下去,最好的辦法,是分開。

第三個星期的時候,我已經康復的差不多,我早兩天已經吩咐人把我的行李收拾裝好。

李漢臣一早就過來了,他形容憔悴,象是很久沒有好好睡過。

“諾……”

我向他緩緩的搖了搖頭:“有些事情,發生了,選擇了,就是舉手無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每個人也都要爲自己的選擇負責。”

他只是那樣看着我,那樣的目光,有如熾熱的太陽,可以融化堅硬的冰雪。

“我理解你,就象我理解姜悟一樣,你的選擇完全正確。”我輕聲說:“我尊重你的決定,也請你,尊重我的選擇。”

我把身上的風衣攏得緊了一些,喬喬替我提着行李,只有少少的幾樣東西。那些大批首飾,衣物,各種作爲皇后時候擁有的必需品,現在都成了不必要的身外之物。

我緩緩的朝外走去。庭院依舊,似乎昨天我纔剛剛走進這裡,還沒有來得及讓我適應一切,這些,又都已經和我沒有關係了。

我的腳步停了下來,有人站在我前方。

這一個,纔是我最大的磨難。

兒子紅着眼圈站在那裡,於昕站在他身後。

他沒出聲,也沒有動,只是站在那裡,用那隨時會哭出來的表情看着我。

我緩緩走近他,他已經有我的胸口一樣高了,我微微彎下腰:“小白?”

他緊緊咬着嘴脣不說話。

我伸手抱了他一下:“我只是不在這裡居住了,你還是可以去找我的啊。”

他推了我一把,嘴脣都被他咬破了:“你要是離開這裡,我絕不會去看你的。”他的表情讓我覺得胸口疼的都沒了知覺。

“你不要離開!”他說。

“小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你的爸爸做了對大家都好的選擇,只是放棄了我。你也漸漸長大了,也會面對一些選擇。我沒有什麼別的忠告給你,只是想和你說,做了一件事,就不要再回頭看,不要後悔。”

“我不懂那些!”他爆發出來,低聲喊:“我只知道你現在要離開我!”

“不,我只是不在這裡住。”

他固執的說:“他們說你可以的,你是我母親。”

“是的。”我慢慢的說:“但是我想離開這裡。”

他露出受傷的神情,但是卻強忍着不哭。我想再親一下他的額頭,他用力的轉過頭,然後邁開腿大步跑開了。

空曠的的庭院裡,他的腳步聲很清晰,每一下都踏在我心裡最易受傷的地方。

於昕站在那裡,沉默的看了我幾秒鐘。

“請您……保重。”

“你也一樣。”我說:“請你……儘量陪着他。”

他朝我深深的行個禮,然後轉身走了。他的步子很快,追着兒子剛纔跑開的方向去了。

我出神的看着他們的背景,直到他們轉了彎,看不到。

喬喬說:“走吧?”

我點點頭:“走吧。”

小謹在皇宮的一個側門那裡等着我,他站在磁浮車車門外,長身玉立,朝我揮了揮手。看他的神態,似乎我們還是以前的姐弟倆人,這一次不過是要一起去郊遊旅行一樣輕鬆寫意。他接過喬喬手裡的行李,然後輕輕抱了我一下,輕聲說:“姐姐,我們回家了。”

我的淚落在他的衣領上,默不做聲的點了點頭。

小謹開車是非常穩的,磁浮車緩緩的升了起來。

我慢慢的側過頭去,李漢臣站在那裡仰起頭來看着我們離開,磁浮車颳起的風吹的一庭綠樹搖擺不定,他就站在那裡,孤零零的。

磁浮車迅速衝出了大氣層,滿眼的星光閃爍着,那樣美麗又茫遠。我擡手來想抓住些什麼,可是握起的手掌中空空如也。

似乎一切都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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