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管先生知不知道,他都不能傻到這時候上去點破。
只好走上前去,客氣地對孟清平道:“孟先生,我送您。”
孟清平臨走前對段子矜道:“謝謝段小姐。”
段子矜懂他因什麼而道謝,亦禮貌地笑了笑,“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等您決定好了,隨時再來找我。”
“好,麻煩段小姐了。”
待孟清平和虞宋都離開了,客廳裡只剩下江臨和段子矜二人。
女人臉上的笑意也在孟清平轉身的剎那淡了下去。
江臨似是知道她即將開口趕他似的,低低地開了嗓:“你這兩年……”
“過得挺好的。”段子矜笑着接過話,“敘舊能改天嗎?”
江臨便閉了口,薄脣抿成了一條直線,好像在竭力隱忍着什麼。
他怎會不知道她對他的牴觸?
只是想多和她說幾句話罷了。
不管她是諷刺他也好,罵他也罷,甚至擡手抽他巴掌,他還是想就這樣站在原地看着她。
只這樣看着她,就覺得胸膛裡那荒蕪寂寥、寸草不生的地方,慢慢地春暖花開。
“那你睡。”男人的黑眸攫着她的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他的嗓音低,所以聽起來有種連姿態都跟着低了的錯覺,“我明天再來。”
段子矜蹙眉望着他,一時間想不到什麼拒絕他的法子。
他也沒說要來幹什麼——就在她家門口溜一圈就走也可以叫做“再來”,她也不能以“明天不在家”或者“你打擾到我了”作爲藉口讓他不要再來。
段子矜幾乎可以確信他會說:你做你的事,我不吵你。
可是她又覺得這樣很不對勁,好像這個男人從心底裡根本沒有正視她們已經離了婚的事情。
他的一舉一動都自然而然地帶着她還是他的女人的意味,就這麼堂而皇之的以她男人的姿態出現在她身邊。
江臨看着眼前的女人,看着她臉上漸漸出現了某種困擾和疲倦的神色,心裡微微一緊,“怎麼了,悠悠?”
“沒什麼。”她道,“你走吧,我要睡了。”
“我送你上去。”
段子矜淡淡睨着他,心裡捲起的煩躁愈發濃厚,“我不是瞎子,也不是瘸子,這裡是我家,你覺得我連從客廳走到臥室的本事都沒有?”
“不是。”江臨垂眸,黑色的眼眸裡凝然未動,低低道,“別生氣。”
他說着,頓了頓,眸光落在她臥室的門上,“我只是想上去看看孩子。”
說到孩子,段子矜心裡猛地繃緊了一根弦,她纖細的五指收攥起來,精緻的眉眼間又重新漾開嘲弄的笑意,“你當我家是動物園嗎?我的孩子,誰想看誰就能看?動物園也有營業時間,你深更半夜跑到我家裡來說要看她,我就該大大方方地開門讓你進去?”
男人怔了下。
片刻,英俊的面容忽然揚起了一絲笑,笑意未達眼底,整個輪廓都反而被這一絲鋒利入骨的笑意而沁得涼薄,“不讓我看,讓他看,嗯?”
他伸出手,摸了摸段子矜的頭髮,最後停在了她的臉頰上,語氣低柔繾綣,“你不是不知道,這個姓孟的男人,還不夠我一隻手指玩的。”
段子矜怔了下,擡頭打量他,驀地覺得眼前的人讓她有些陌生。
他從前也是疏淡平靜的性子,話不多,人也偏冷漠,卻教人時時刻刻都能感覺到,他是個正人君子,清白端正。雖然在商場殘酷的競爭中,會使出高杆的手段和雷厲風行果決,但他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地置人於死地。
如今,還是那副矜貴從容的氣質,溫潤如玉的嗓音,但他整個人比從前多了陰狠和沉鬱,好像也變得不擇手段起來。
剛纔那句話,以前的江臨是不會說的。
段子矜很想把它當做他威脅她時放的狠話,可他眼裡那份沉鶩和眉峰間隱約可見的狠戾,又讓她莫名相信,只要他不高興了,孟清平的死活,他真的不關心。
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爲他是紅棗的生父,段子矜也不是很關心。
他們都在一點點被現實磨成硬心腸。但江臨的改變,她體會得尤其清楚。
他在她面前尚且算是收起了棱角和鋒芒,她都能感覺到那股撲面而來的陰鷙峻凌。
那他身邊的人呢?這兩年定然不好過吧。
可是,誰又比誰好過多少呢?
段子矜已經沒什麼心思去同情別人了,但她還是說了一句:“別對孟清平下手。”
男人眉目冷峻,五官淡漠的沒有溫度,“理由。”
段子矜看了他一眼,懶洋洋對身邊的傭人道:“送客。”
江臨的手從她的臉上撤開,忍着想將她擁在懷裡親吻的衝動,低低笑道:“沒有理由,總該拿出點誠意。”
段子矜也笑了,她的手指繞着捲曲的長髮,白希的皮膚和栗色的頭髮形成格外亮眼的反差,映在男人眼底,莫名妖嬈誘惑。
“你想要什麼誠意?要我拿錢買他平安?”
“我不缺錢。”
“我想也是。”段子矜仍然笑,沒有絲毫意外,“難不成,是讓我陪你睡?”
男人的眼瞳黑得密不透風,就這樣把她一張嬌俏嫵媚的臉蛋完全鎖在眸中,他性感的喉結動了動,嗓音微啞,“你肯爲了他陪我睡?”
“你當我傻嗎?”段子矜收起了笑容,“我如果真爲了他陪你睡,恐怕明天早晨他就和他那倒黴太太一起躺在醫院了吧,江總?”
“嗯,你不傻。”男人的眼睛裡慢慢泛上些許她看不清也看不懂的色澤,深邃極了,“像你說的,我們離了婚,連可以開玩笑的關係都不是了。你爲什麼還要對我提出要求,而我又爲什麼還非得答應不可?”
他沒否認,甚至默認了,段子矜還是沒因此感覺到什麼喜悅,大概是因爲他後半句話說得太不得她心意了。
她笑得漫不經心,“別對孟清平下手,只是我的建議而已。這不是我對你提出的要求,你也不是非答應不可。想做就做啊,看他不爽就送他也去吃幾年牢飯啊,反正監獄那種地方……比你直接打死他來得還殘忍。”
江臨卻不說話了。
他只是靜靜地望着她。
如寒山靜水的眉眼,緩緩釀出些許極深的韻味,像是壓抑的心疼,“你在監獄……過得很不好?”
“忘記了。”男人每句話都是斟酌再三才說出來,她卻輕描淡寫地迴應,“人這一輩子就這麼長,誰還能總活在回憶裡?高興就記着,不高興就忘了。”
高興就記着,不高興就忘了。
如若不是她在遊輪上提起她的婚姻也被破壞過,如果不是她方纔說到監獄二字時自己都沒注意到的睫毛輕顫,江臨幾乎真以爲,她什麼都不在意了。
下一秒,她被男人整個圈在懷裡,他沙啞的聲線貫穿了她的耳膜,“悠悠,那我呢?”
段子矜沒掙扎,她沒有這個男人力氣大,掙扎了也只是徒勞無功罷了。
“那我呢?”男人像囈語般低低地說着,“我讓你這麼不高興,你是不是要把我忘記一輩子,嗯?”
她的生活裡再沒有他,而他要看着她嫁人生子,或是像今晚這樣——帶另一個男人回家。
儘管他知道她和那個男人之間什麼都沒有,他還是覺得心裡那股陰暗的戾氣壓不住地往外冒。
尤其是那個男人,還自稱她女兒的父親。
光憑這一點,就把他得罪狠了。
“江臨。”女人慵懶地擡眸,望着他英俊而乾淨的臉龐,“每日每夜惦記着過去,你活得不累嗎?反正我們已經不可能了,你不如給自己個機會重新開始,找個愛你的人——哦,那個姚小姐呢?她怎麼沒在你身邊?你和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祝你們白頭偕老啊。”
男人看着她毫不在意的樣子,眉目靜涼而溫軟,說話的語調也輕巧極了,心臟驟緊。
每日每夜惦記着過去,你活得不累嗎?
這個問題,不僅他身邊的人、他的心理醫生,就連他自己都問過自己無數次了。
可是得出來的結果呢?
累,很累。
可是比起相忘於江湖,他寧願這樣一輩子累下去。
如果她死了倒還好,至少他想糾纏都無門無路。
但是,男人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臉,目光極盡深沉靜斂,話音,卻是自嘲,“悠悠,你就站在我面前,你讓我忘了你,你讓我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