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待我回宮後,玥柔就要被送進宮交於我撫養。我雖十分喜愛玥柔,可往後她卻不得不與自己的親額娘、阿瑪分離難見,想想就覺十分不忍。”
嶽樂依然保持原先的姿勢,“既然太后選中,這就是她的命,她只有俯首恩謝的份兒,只是沒想到由你來撫養她,這是她的福氣。”
我笑笑,實在是擡舉我,“我只怕做不好這個額娘,福晉把玥柔照顧得多好,況且福晉就這麼一個女兒,怕是日日垂淚都難以撫平思念女兒的傷痛。”
“說不難過那是假的,可要如你所說的垂淚、傷痛,”他冷哼一聲,“倒是少見。若是不想女兒入選,爲何進宮時總把孩子收拾得光彩照人,無非就是想要引起太后的注意,壓過別的孩子,滿足自己的爭強好勝。她的心我還不知道?可惜玥柔不是兒子,不能承襲本王的爵位,女兒它日封賜頂多就是郡主,可如今入宮成了你的養女,日後就是和碩公主,她也算爭到了最大的臉面。”
仰頭看向亭子內頂,我不由苦笑,“福晉一心爲孩子打算,這無可厚非,這可能就是做額孃的心吧,只可惜老天爺沒給我這個機會,讓他從我手中飛走了。”
“墨蘭,不要再想了,我能體會你的痛楚,但還是希望你放下吧!”他溫柔的一聲“墨蘭”攛掇着我的心隨着亭邊淙淙而過的泉流輕輕翻轉,我站起身,刻意往前走幾步,與他背對而立,距離終是又拉開一些。
“玥柔喜歡我嗎?也不知她願不願意認我這個額娘?”
他坦然一笑,“何止是願意,而且還洋洋得意。第一次見你,瞞着我們收下你的禮物,居然是那串珊瑚手鍊,我一氣之下拿走,再不與她,即便她哭鬧不休,也不理會。第二次見你,回到王府,居然以你的口氣質問我爲何拿走手鍊,沒想過了那麼久,她還耿耿於懷。太后懿旨下來,皇貴妃將認養她於宮中,她竟然狐假虎威跑來強行索要手鍊,還說什麼若是進宮你見不到手鍊,定會問罪。你說說看,這孩子她究竟像誰,滿肚子花花腸子。”
嶽樂的這番描述逗得我笑個不停,“像誰,那是王爺你的孩子,自然像你,沒想到你今兒個總算承認自己也是一肚子的曲折迂迴。”
突然,我被他逮住胳膊,兩個迴旋,轉到離他最近的亭子一角擋板內側,畢竟只是角落的狹小空間,藏一人合適,兩人就怕是非要擠在一起才能容納。面對面緊貼,他的下頜尖頂着我的額頂,他的雙手壓住我的雙肩。
當時腦子裡第一個念頭就是皇上怒火沖天的樣子,他若是見到這一幕,不用說當即就會把我裝進豬籠就近沉到眼前這條河裡,說不定還不解恨,先大卸八塊才零零散散裝進籠子也說不定。
自己嚇自己就是能升級恐懼的程度,當即雙手顫抖推向嶽樂前胸,就想着趕快與他保持距離,然後逃之夭夭,免得捉姦捉雙在亭。
嶽樂紋絲不動沒有被我推開,他在我雙肩稍一使勁壓壓,俯耳輕聲道:“別亂動,有人來了,你想被看到?”
原來他不是要對我做什麼,反倒是我想得那個什麼,當即我便一動不動、屏聲斂息。不說別的,他肯定不願意背上這種罪名。最近議政王、貝勒、大臣遵旨議定理藩院大僻條例,平人與外藩蒙古王貝勒福晉通姦,福晉處斬,姦夫凌遲處死,其兄弟處絞。
他好歹是議政王,其中的利害關係他比我懂,沒錯,他不會對我怎麼樣的。一系列自我安慰之後,我心安理得緊靠角壁,只盼着他看見的來人趕緊離開。
“是個女人,沒過橋,停在了河對岸,慢慢往河邊走去。”他剛在我耳邊彙報完,接着又小心探頭出去仔細觀察。
“是個宮女,應該是你們姐妹倆帶過來的,留在行宮的都是些雜役宮女,這個不像。”
“停在河邊不動,難道想不開,要投河自盡嗎?”
嶽樂的自言自語嚇得我心神不寧,說是我和婉晴帶來的宮女,菱香?綠蕎?芸朵?究竟是誰那麼想不開,大半夜跑來投河,出行宮前明明見過她們,到底是誰?
“投河就投河,幹嘛還脫衣服,一股腦就把自己脫了個精光。”
脫衣服投河,聞所未聞,實在是難以置信,定要看看。正想着,我情不自禁就想撞開他,探出身體看個仔細。
他就猶如銅牆鐵壁,豈是我能撞開的,他按住我,有些氣惱,低沉警告道:“別亂動,少給我添亂,看到什麼我不是都告訴你了嗎?”
我圓睜雙目,沒好氣地小聲自語:“女人脫光衣服,你當然看得起勁,還嫌我添亂。”
“少胡說,不想被發現,就老實呆着。看樣子,這個女人只是想下河洗澡。奇了怪了,大半夜爬起來洗什麼澡,天這麼涼,這和尋死也沒什麼分別。”
我快瘋了,他的解說真是讓人惶惶不安,想着開口求他讓我瞄一眼,突然他閃身回來,貼緊我壓向擋板。方纔我們之間好歹還能見縫插針,現在可好,連空氣都被擠光了。
“有人來了,好像是御前侍衛。”
剛想卯足力氣推開他,一聽他說御前侍衛來了,頓時就嚇得魂飛魄散,頭個反應就是皇上帶着侍衛殺將過來,不由就瑟瑟發抖。這可好,不只是我死,全家人都要陪葬。
“別怕,有我在,誰也傷不了你。就一個侍衛,對付他,綽綽有餘。”
嶽樂的話讓我安心,只是一個侍衛,看來不是皇上,於是老實呆着,等他彙報外面的進展。不由感嘆,今晚這裡可真熱鬧,一個接一個粉墨登場。
“侍衛衝到水裡撈出那個女人,背轉身去避開,那個女人正穿衣服,兩人似乎有些爭執。”
故事的發展朝向不可思議,我急切問道:“他們在爭執什麼?快給我說說。”
“你以爲我是順風耳嗎?”
我輕聲嘟囔,“從方纔到現在,你可不就一直都是千里眼,現在加個順風耳又有什麼奇怪。”
他啞聲失笑,“我還是個說書的,滿意了吧?”
這次探頭出去窺視的時間可真長,着急的思緒一浪涌過一浪,他怎麼還不回頭衝我彙報進展。雙腿的麻木一圈纏過一圈,這位半夜洗澡的姑娘怎麼偏要出此驚人之舉,坑苦我也。
他總算閃回身子,卻閉口不言,俯首耐住性子等他下文,時間隨着亭邊的溪流連綿清歌而去,我在等待。
沉不住氣擡起頭,這才發現他一直注視着我,柔和的目光勝過懸掛高空的朦朦之月,夢幻得讓人心醉。心一顫,不作它想,立即使勁推他。這次,輕而易舉我就得逞,顯然是他自己主動退開。
我趕快扭身看向河對岸,什麼也沒有,哪來的宮女,哪來的侍衛,一無所有。莫非是輕輕地來,悄悄地走,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回身瞪視嶽樂,“你騙人,難不成從剛纔到現在,什麼也沒有?”
他坦然一笑,“隨你怎麼想,就當我是信口開河也行。”
氣得我差點就跳腳,跳不動,腿腳痠麻,只得坐下,一邊揉腿,一邊埋怨,“騙子,嚇得我三魂七魄都跑光了,真要命。”
“可不是,剛纔我確實覺得你在發抖,怕什麼,不是有我在嗎?”
我擡頭朝他一努嘴,橫衝直撞發泄出來,“我能不怕嗎?滿腦子都是皇上怒氣衝衝的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皇上什麼脾氣,他若是看到,要了我的命都算小事。”
一陣暗流潮來捲走他的笑容,扔進流水送走,他面無表情靜靜看着我,隨後緩緩走到我身旁,擡頭望月。
“唉,我是該爲皇上高興?還是該爲自己難過?”長嘆一聲,他說出的就是這句。
我站起身,俯首而向溪流,那裡也有一輪水月。
“墨蘭,白日達禮帶你過來時,真的未曾注意到我也在場?”
毫無徵兆發此一問,我也不假思索反問:“既然王爺在場,爲何躲得遠遠的?以你的聰明才智,理當出來爲皇上解憂纔是。”
“承蒙誇獎,可若論聰明才智,衆目睽睽之下,你今日這一出‘姜後脫簪待罪’可謂是惟妙惟肖,事情不是解決得很圓滿嗎?不過是放紙鳶,可你鄭重其事的誇大表演,不也唬得大家心頭直冒冷汗。達禮倒是令我刮目相看,日後皇上難說不會重用他。”
他的敏銳洞悉讓我爲自己的小伎倆感到難爲情,總覺在他跟前我永遠都是個幼稚的小姑娘。他顯然不在意這個,反倒是再次詢問:“墨蘭,你今日真的未曾留意到我嗎?”
他這是怎麼了,有沒有看見他很重要嗎?
見他一再追問,我倒也直言不諱,“確實未注意,遠遠看見皇上,我便一直注視着他,希望能快速明白這又是什麼情況,否則他也不會無緣無故如此。他性子急,眼前又是這許多大臣、侍衛,總要想着圓他面子,甭管背後大家如何議論。他是皇上,該有的尊嚴絲毫不可侵犯,否則如何管理臣子。”
緩口氣,我接着侃侃而談:“雖說推行寬嚴相濟,可臣子必須也要對他存有敬畏方可認真執行他的旨意。皇上心中懷有雄心壯志,可人心難測,他終是無數次因爲這人心的複雜多變措手不及、捶胸頓足。他太真了,眼裡裝不下一絲虛假,又如何用虛假僞裝自己。想要練就火眼金睛,去僞存真,又豈是一朝一夕輕易練成。大家總覺他暴躁無常,可這恰恰就是他宣泄心中苦惱的方式,他確實不容易。”
水中之月依然搖搖晃晃,我卻又忍不住伸出手探去,小心翼翼撈起它,把它送回高空。仰望着它,我喃喃自語,“還是回到天上好,光芒雖微,可也能爲蒼茫大地帶來光亮,時明時弱,好歹勝過一片黑暗。”
“墨蘭,我是該爲你高興?還是該爲你難過?去吧,回到皇上身邊去,他需要你!”這次他不再仰望高空,雙目跌落水中,沉入水下。
今晚他一再爲皇上、他自己還有我忽而感嘆高興、忽而悲嘆難過,我好似明白又好似模糊。
“我怎麼回去,皇上身邊有人陪着,我無處可去。”這倒是實話,到如今我還拿不出一個萬全之策。
他聲音已經沉得快要熄滅,“皇上本就爲你而來,你不陪誰陪,去吧!你妹妹早有自知之明,否則也不會跑出來一頭扎進冰涼的水裡。你不是說我是千里眼嗎?剛纔的宮女就是你的庶妃妹妹,皇上不曾派人出來尋你,可見皇上還不知曉,快回去,陪在他身邊,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
我激動地扯住他的衣袖,“當真,那人是婉晴,你怎麼不早說,我還以爲你唬我呢。我這就走,王爺你也趕快回屋歇着吧!”
他拂開我的手,冷淡得一如橋下冰涼的溪水,“皇貴妃,請自重,快去吧!”
我趕快撒開手,他彷彿變成冰人,凍開我的手,特別是一句“皇貴妃”更是逼得我退開兩步。顧不得多想,我轉身迅速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