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體的巨石有一塊突出了路沿,照過去時還會反光,顯然經常有爬山的人在這邊歇腳。
在他們的注視中,鬆大伯緊緊抱着懷裡的骨灰盒,一步一步走上那巨石,站在最高處,用力吹響了竹號。
號聲悠長,四面八方傳來回聲,一直盪出去很遠。
鬆大伯仰天長嘯:“李氏女名佳今回鄉……魂歸來兮……”
伴隨着這句話飄蕩開的是呼嘯的山風,樹葉沙沙作響,彷彿李佳的魂魄真的跟着到了他們身邊一般。
山風漸止,萬籟俱寂。
數秒後,山下忽然傳來一聲清晰的鼓聲:“咚!”
這彷彿是打碎寂靜的號角,山上很多房屋都亮起了燈,每家每戶都亮起火把,每個人手裡都舉起一個竹號。
竹號聲響起,鬆大伯跪地一拜:“送靈返鄉!”
蒼勁有力的聲音傳出去很遠,而下一秒,山腳下的火把已經開始慢慢在移動。
有一道淒厲的女聲帶着哭腔愴聲道:“接靈!”
“來來嘚,嘚來來……”
鼓點聲、竹號聲伴隨着女子大氣的歌唱,那些舉着火把的鄉民們漸漸匯聚到一處,速度極快地往山上而來。
鬆大伯將骨灰盒放在巨石上,自己則跟着山下的鼓點鑼響慢慢轉變着步伐。
遠遠的,他們已經能看到那個女子的身影了。
她穿着一件白色長袖的裙子,赤足踏在四人擡着的竹架上,輕盈地舞動着。
一擡手,起,樹枝飄搖,竟直直朝上伸展再伸展,彷彿在盼望着天空,一揚臂,擺,如海浪般呼嘯着的山林,搖盪出最動人心魄的起伏。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狂風大作,樹葉沙沙作響,它們彷彿在和着她的拍子,與她一起招搖。
這片山海便是我的家,你是我們的家人,我們來送你歸去,送你離開,不要留戀不要回頭,再見,再見……
齊健忽然就淚流滿面,他不敢睜開眼睛,一邊抹淚一邊恨恨地罵:“我,我他媽這是怎麼了……這是什麼邪術……”
“這是接靈。”沈遲看着那長長的火龍:“難過是對的,這是送靈歌。”
送靈?齊健打了個哆嗦,囁嚅道:“他們這裡的風俗真奇怪……”
“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御陰陽……”
女子最後一個字唱完,竹架已經停在了他們面前。
萬籟俱寂,他們無聲地將所有火把都插在路邊,那個白衣女子赤足走了下來,三步一跪,五步一叩,最後捧起骨灰盒。
在她抱起骨灰盒的瞬間,所有人都跪拜下去,放聲大哭。
鬆大伯沒有跪,他吹起竹號,曲調悲愴,聽得人肝腸寸斷。
“引靈!”女子輕喝一聲,重返竹架。
於是衆人便起身,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沒有沒有人說話,只有竹號聲一直連綿不絕,一直將他們送到寨子裡。
寨子裡已經立起了白幡,所有村民都跪在村口迎接。
他們的儀式太過繁複,沈遲他們被隔絕在外,只能看着他們將李佳的骨灰盒送上高臺,然後開始圍着高臺跳動。
文文再次出現的時候,已經是一身孝服,在她身後的是一長串的小孩子,每個都是孝服披身。
“沒有遺憾了……”他們彷彿聽到李佳輕聲的笑語。
寨子裡的人一晚沒有睡,一直跳到凌晨六點,太陽從東方升起,臺上一直又唱又跳的女子才跪地長吟:“禮畢!”
鬆大伯啞着嗓子過來:“請去上柱香吧!馬上要葬了。”
“葬這裡嗎?”齊健有些遲疑地看向沈遲:“不是說葬到公墓去……”
“怎麼能葬到外頭!”鬆大伯大怒,憤恨地瞪着齊健:“李佳老師是我們的親人!她是我們的閨女,落葉歸根,她就該留在這裡纔是!”
沈遲點了點頭:“大叔說的很有道理。”
尚九鄉已經沒有李佳的容身之處,尤其李貴被判死刑後,李家的人個個都對李佳恨之入骨,他們並不知道什麼禮和法,只幫親不幫理,李佳葬回去是不可能的,就算安置在公墓,如果沒有人去掃墓,李佳一定也會非常孤單。
倒不如葬在這寨子裡,至少,這裡的人都是真心疼她的。
他想,李佳也一定會願意留在這裡吧,留在這羣她真心愛過的孩子們身邊。
他們上了香,村民們跟在他們後頭一個一個地跪拜上香,每來一個人,文文他們這些孝子就要磕一個頭還禮。
最後他們所有人都一起跪下來,感謝他們送李老師回來。
太陽照到高臺上時,所有人都已經上過香了。
高臺上的女子便一步一步慢慢走下來,跪到最前頭大聲泣道:“送靈!”
所有人嚎啕大哭,文文便上去捧着骨灰盒下來,埋在了寨子後面連夜挖出的墳裡。
忙完這一切,已經是九點多了。
沈遲他們被鬆大伯的女兒鬆姣領着去洗漱吃飯,沈媽有些不安地道:“那文文呢?”
“文妮兒是孝子,她們要等到燒了紙錢送李老師一程才能回來。”鬆姣嗓子有些沙啞:“爹爹說你們吃完飯休息一下就可以走了。”
嗯?沈媽有些奇怪:“那文文呢?”
“她也和你們一起走。”鬆姣推開門,面上有些爲難:“因爲……有人覺得李老師是因爲她才……”
原來是這樣,沈遲了然地點點頭:“嗯,我們會把文文的戶口也轉出去,已經給她安排了下週的手術。”
等到鬆姣走了,齊健便有些忿忿不平:“哥,你說他們這是不是太過分了!”
“人之常情。”沈遲輕聲一嘆:“也說明李老師是真的深得人心。”
正因爲他們真的把李佳老師當成了親人,當成了閨女,所以他們才無法原諒文文,讓鬆姣來說這句話,也存了一分試探之心吧,如果沈遲他們沒準備管文文的話,他們應該也只會把文文送回她原來的房子。
但是哪怕是這樣,文文心裡恐怕也不好受。
就這樣,原本定了四天的行程,他們第二天就踏上了返城的路。
沒有人來送,文文明顯很失落,卻倔強地沒有哭,抿着嘴回家拿了東西就走。
快下山的時候,沈遲突然停住了腳步。
齊健揹着文文差點沒撞到他:“怎麼停了?”
“文文,你看。”沈遲指着對面山頭的那棵大樹。
文文努力睜大眼睛,直直地望過去,那樹木森森的林子裡,大樹上站滿了人,他們一動不動,靜悄悄地望着他們。
她終於放聲大哭:“我會回來的!鬆大伯,姣姐姐,姨奶奶,小妹……我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