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遼闊的版圖上,C市只是毫不起眼的一小塊。然而,這一小塊卻不得不裹挾在歷史前進的洪流中,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着。城市化,是當下中國最關注的話題。城市的管理者們把它叫做發展。對於一切阻礙所謂“發展”的東西,均被視爲洪水猛獸,比如那些低矮陳舊的樓羣,在管理者們看來,就像瘡疤一樣醜陋不堪。
於是,那些瘡疤被粗暴地揭開,伴隨着劇烈的刺痛,在那些紅肉上覆以更加鮮亮的繃帶,全然不顧那下面是否還有膿血和暗疾。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失去的,遠遠不僅是土地和家園。
如今,作爲一塊即將被揭開的瘡疤,富民小區裡的絕大多數住宅已經人去樓空。只有少數住戶還在堅持,試圖換取更多的拆遷補償款。園區裡的所有樓體上都用刺目的紅色噴上大大的“拆”字,加之斷水斷電,即使在熙熙攘攘的清晨,富民小區內仍舊空無一人,宛若戰後的廢墟一般。
一個原住民匆匆穿過滿是碎磚和瓦礫的小路,直奔某棟樓房而去。一條覓食的流浪狗在成堆的建築垃圾中沒精打采地尋找着,見到他,也不躲避,反而略帶興奮地搖搖尾巴,似乎想討得他的歡心,換一個不必風吹雨淋的住處。
他似乎見過這條狗,記得是園區裡某個居民家的寵物。大家都拿到補償款,外出尋找租住地的時候,這條狗也像身後的樓房一樣,被遺棄在這裡。
空蕩蕩的園區裡,一個單調的女聲在一遍遍地重複“配合依法拆遷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之類的廢話。他站在七號樓下,扭頭看看懸掛在樓頂的高音喇叭,嫌惡地啐了一口,罵了一句髒話之後就沿着戶外樓梯爬了上去。
他惦記着家裡那扇剛安好不久的防盜門,在同樣遍佈雜物的樓梯間拾階而上。轉入四樓,他就看到自家那扇墨綠色的鐵門。它看上去厚重、可靠,最重要的是,安然無恙。他滿意地拍拍它,掏出鑰匙……
突然,他意識到余光中出現了一個原本不該存在的東西。
在他右側本是一條空蕩蕩的走廊,此時……
他轉過身,被眼前的東西驚得目瞪口呆。
一個巨大的水囊被懸掛在走廊的頂棚上。他之所以認爲那是水囊,因爲仍有淡色的液體從中滴落下來,在水囊下方形成兩平米左右的一攤,看上去略帶渾濁,似乎雜質頗多。
他感到有些噁心,更多的是好奇。向左右看看,他小心翼翼地向水囊走去。
水囊應該不是日常用品之一,他不知道它的用途,更不知道它的容積,只是震驚於它的巨大。他慢慢地繞着水囊,一邊觀察,一邊揣摩它爲什麼會被掛在這裡。
水囊的表面大概是橡膠所制,被裡面的液體撐得鼓脹光滑。他轉到另一側,突然意識到水囊裡應該不僅有液體,在某些表面有古怪的隆起。他試探着伸手去摸,硬硬的,卻似乎無害。
他大着膽子沿着那些隆起一路撫摸下去,整個人也由直立變爲半蹲。忽然,他怔住了,似乎對自己手上的觸覺難以置信。隨即,他就跪趴下去,急切地向水囊底部看去。
幾乎是同時,正在樓下的園區裡覓食的流浪狗聽到一聲悽慘的尖叫,它嚇了一跳,本能地向那尖叫聲發出的地方望去。然而,視力所及範圍內卻沒有任何讓它覺得危險的東西,它不滿地衝那裡叫了兩聲,繼續在碎磚瓦礫間翻翻找找。
七號樓的走廊裡。他跌坐在那攤不明液體中,手刨腳蹬地試圖站起來,卻再次摔倒。他不敢再去看水囊底部的古怪隆起,戰戰兢兢地轉身爬行,直到離開那攤液體,腳底不再溼滑,這才連滾帶爬地衝下樓去。
這些聲響再次吸引了流浪狗的視線。它好奇地看着他的動作,忽然吠叫起來。
如果它會笑,如果它會思考,它會愉快地想到:爲什麼這個人和我一樣四肢着地呢?
當然,這些它都不會。身處兩個不同的族羣,它不會理解他的恐懼。
那水囊底部的隆起雖然模糊,但他還是分辨出那是一張人的臉。
從墓園回來後,廖亞凡有了很大的改變。不僅很少化妝,頭髮也儘可能地保持整潔妥帖。家裡不再是啤酒罐、菸蒂滿地,每次方木下班回家,都能察覺到房間裡有打掃的痕跡。
也許對此感到失望的,只有樓下小超市的老闆。
廖亞凡變得很安靜,有時會怔怔地看着遠處發呆,但是大多數時候,她都在靜靜地看電視、上網或者看書。
關於過去的種種,無論是周老師還是楊展,在廖亞凡心中,想必都已經做了一個了斷。那顆狂躁不堪的心,正在慢慢平復下來。
她已經懂得向前看,實在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方木也感到生活正在漸漸步入正軌,他理應感到高興。然而,他總是高興不起來。對於前方的下一站,他雖然模模糊糊地有所預感,卻總有些本能的逃避。
這天早上,方木在一陣焦煳味中醒來,他揉着眼睛,邊翕動鼻子,邊尋找那股氣味的來源。
一擡頭,方木就看到在廚房裡來回轉悠的廖亞凡。他有些意外,轉身看看臥室。乾淨的牀鋪上,臥具被疊得整整齊齊。
他披上衣服,拉開廚房的門,說道:“怎麼起得這麼早?”
正端着一碗水的廖亞凡嚇了一跳,手中的水也潑灑出來。
同時,方木也看到了爐竈上的粥鍋,白米間混雜着大塊焦黃的鍋巴。
廖亞凡端着水碗,有些不知所措:“沒弄好……煳了。”
方木笑笑,接過她手裡的水碗,又舀起一勺粥嚐嚐。
“沒事,還能吃,就是有點煳味。”
廖亞凡臉色通紅:“我給你做別的吧。”
“不用。”方木放下勺子,“加水沒用,放一段蔥就行。”說罷,他轉身向陽臺走去,一擡頭就撞上了幾件潮溼的衣物。這顯然是剛剛洗好的,看來,廖亞凡今早做了不少家務。
方木看看那些還在滴水的衣物,其中,有幾件是自己換下的內衣褲,不免有些尷尬。
拿了一根蔥,方木又回到廚房,切了一段,插進粥鍋裡。轉頭看看,竈臺上還擺着攪好的雞蛋和幾根香腸。
他轉頭看看廖亞凡,笑笑說:“你受累了啊。”
廖亞凡的臉更紅了,一言不發地擺好煎鍋,開始炒雞蛋。
在熱油的劈啪聲中,蛋液很快變成一朵綻開的花,廖亞凡翻炒了幾下,看見方木還站在原地,就把他推了出去。
“快去洗漱,馬上開飯。”
這回輪到方木不知所措了,他搔搔腦袋,老老實實地去了衛生間。
牙刷了一半,方木的手機就響了。幾分鐘後,他已經穿戴整齊,邊擦着嘴邊的牙膏沫,邊對廖亞凡說道:“我沒時間吃了,得出個現場。”
一直幹勁十足的廖亞凡嗯了一聲,似乎整個人都鬆懈下來,只是不停翻炒着已經成形的雞蛋。
方木有些不忍,又加了一句對不起啊。
廖亞凡沒回話,伸手關掉了煤氣。
下樓,發動汽車,上路。注意力漸漸回到方木身上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有些悵然。倒不是爲了錯過這頓難得的早餐,而是廖亞凡身上的某種變化。
毫無疑問,廖亞凡正在變得越來越好,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方木就更應該履行自己的承諾。
這一站,似乎就在前方不遠,而在方木的心中,竟隱隱地希望它到來的時間越長越好。
長久以來的思念,電光火石的衝動,換來的是一個讓人尷尬的結論:
你沒有那麼好,你沒有那麼寬容,你也沒有那麼大的能力……而這一切,在廖亞凡的改變面前,已經不算是缺點,而是卑劣。
你這個混蛋!
方木一踩油門,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
現場位於鐵東區臨山路富民小區七號樓內。小區雖然挺大,但是行將拆遷,住戶甚少,所以圍觀的羣衆寥寥無幾。
中心現場在七號樓的四層樓道里。方木剛登上四樓,就被眼前那個巨大的水囊驚呆了。幾個警察蹬着梯子,正在試圖把它從晾衣竿上解下來。楊學武抱着肩膀,眉頭緊鎖,旁邊是拎着檢驗箱,無所事事的法醫。
“這是……”方木大張着嘴,“這是什麼?”
楊學武聞聲轉過頭來,見是方木,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你也覺得奇怪吧?”楊學武重新面向那個水囊,“所以我把你叫來了。”
“裡面是?”方木指指那個水囊。
“人。”楊學武簡短地答道,忽然又笑笑,“真他媽有創意。”
說罷,他走到水囊邊,衝還在解繩釦的警察問道:“怎麼樣?”
“不行。”那警察搖搖頭,鬆開雙手,用力揉捏着左手指,“系成了死扣,而且還浸溼了,根本打不開。
”
方木湊過去,看到水囊上方被一根手指粗細的尼龍繩紮緊,並纏繞在不鏽鋼晾衣竿上,系得死死的。
楊學武想了想,轉身問負責拍照的同事:“證據都固定了?”
後者拍拍相機,示意已經固定完畢。楊學武一揮手:“先把裡面的液體抽出來,然後拿工具,把晾衣竿鋸斷。”
警察們應了一聲,分頭執行命令。
方木很理解楊學武的急切心情,他自己也很想看看水囊裡究竟是什麼樣的景象。他繞着水囊轉了幾圈,又蹲下身子仔細查看着。的確,水囊底部的凸起顯示裡面除了液體,還有一個倒懸的人。無論他是誰,都不可能再有呼吸了。
方木站起身,向四處張望着。偌大的居民小區裡,除了來回走動的警察和幾個看熱鬧的民衆外,再沒有任何人。只有那些玻璃破碎的窗口,宛若一隻只獨眼,默默地注視着這憑空懸吊的水囊。儘管不遠處就是一條車水馬龍的主幹路,然而,這裡卻死一般的寂靜。
死者是什麼人?爲什麼會死在這裡?兇手爲什麼要用這種方式處理屍體?
方木看看身後的幾扇門。這是一片老式住宅區,像這樣的戶外走廊,現在已經不多見了。方木想了想,用一張面巾紙蓋在手指上,輕輕地推了推身邊的門。紋絲不動。再換下一扇,仍舊如此。看來這幾戶住宅已經人去屋空。
再推下一扇的時候,眼前突然遞過一副手套。方木轉過頭,是米楠。她卻並不看他,而是靠近窗戶向裡面張望着。
“發現什麼了?”
“沒有。”方木邊戴手套邊說,“只是個推測。”
無論死者在被裝入水囊前是死是活,這種處理屍體的手段都是極其費時費力的。兇手把死者懸吊在這裡,絕不僅僅是爲了拋屍。那麼,死者也許和這片住宅小區有關係,或許,就住在身後這些住宅的某一戶中。再進一步講,第一現場也許就在這裡。
米楠不再說話,又遞過一副腳套,示意方木穿戴好。
“你那裡有什麼發現?”
“承痕客體不理想。”米楠指指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提到了幾枚足跡,都不清晰。”
走廊裡喧囂起來,水囊裡的液體被抽乾,足足裝了兩大塑料桶。一隊警察分成兩組,一組托住水囊,另一組用鋼鋸切割晾衣架。十幾分鍾後,不鏽鋼晾衣架被鋸斷,水囊被慢慢抽離出來,平置在地面上。楊學武指示儘量保持物證的原貌。於是,一個警察找來一根細鐵條,穿進繩釦裡,連擰帶挑,終於把繩釦打開了。
所有的人都圍攏過來,迫不及待想看看水囊裡的景象。
水囊的開口被穿入的尼龍繩紮緊,展開後,一雙青白色的赤腳先露了出來。腳腕處被黃色膠帶纏繞,雙腳中間被同樣質地、規格的尼龍繩纏繞了幾圈,另一端牢牢地紮在水囊開口處的尼龍繩上。這樣,死者就無法在水囊中掙脫,只能倒吊在水囊裡。
再展開,一具渾身赤裸的男屍顯露出來。看年齡,死者應該不超過50歲,雙手被同樣的黃色膠帶纏繞。因爲水囊高度的限制,死者無法充分伸展身體。因此,這具僵直的屍體呈現出蜷縮狀。
法醫上前進行檢驗。楊學武低下頭查看死者的面部,儘管因爲浸泡,死者的面部有些腫脹,但五官及輪廓仍清晰可辨。楊學武的眉頭漸漸皺起來,似乎在回憶着什麼。隨即,他又蹲下身子,反覆端詳着死者的臉。
方木察覺到楊學武的異狀,湊過去,剛要開口,就看到楊學武猛地站起身來。
“富民小區……富民小區……”楊學武看着一片荒蕪的園區,口中喃喃自語着。
突然,他轉身面向方木,臉上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方木,我知道這傢伙是誰了。”
同樣的清晨,同樣的地點,同樣的喧囂與味道。
他並不喜歡這種氛圍,無論是醫院還是消毒水,都讓他心生不快甚至憎惡。然而,他沒有選擇,女人只能住在這裡,他只能這般忙碌。
推開那扇熟悉的房門,果然,那個護士也在。
“南護士你好。”
南護士回過頭,略施粉黛的臉上是掩蓋不住的倦容,她笑笑,隨即就是一個哈欠。
“你來了……啊……對不起。”
“昨晚沒睡好?”他把手中的保溫瓶放在牀頭櫃上,隨口問道。
“嗯。”南護士收拾好體溫計和血壓儀,看看他,“你也一樣啊,眼圈都黑了。”
他笑笑,伸手在臉上搓了幾下:“她怎麼樣?”
“還不錯。”南護士轉頭面向依舊沉睡的她,“沒什麼變化。”
聽到這些,他有些黯然,嗯了一聲就坐在牀邊的椅子上。
“別灰心。”南護士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這種患者的恢復期本來就很長,只要能堅持下去,她肯定會好起來的。”
他擡起頭,報以一個微笑。
“說老實話,她已經是我見過的患者中狀況最好的了。”南護士的臉忽然紅了一下,“不得不承認,有了你,她實在是很幸運。”
他轉頭看看牀上的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一遍遍摩挲着。
“我們是彼此唯一的親人。”
南護士忽然覺得自己成了多餘的人,說了一句好好照顧她,就轉身向門口走去。
他送南護士到門口,伸手拉開房門,說道:“白天休息一下吧,你也很累了。”
“爭取吧。”南護士的眉頭微微皺起來,“昨晚……今天還要工作一整天呢。”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和平常一樣。喂她喝湯,給她按摩,然後,就是陪她聊天。
電視里正在播放某個清宮穿越劇。本來,他是不屑於看這種東西的。可是,偏偏這個電視劇相當熱播,女主角也因此火得一塌糊塗。無論是好的,壞的,他都不希望她錯過。至少在她醒來的時候,能知道在這段日子裡發生了什麼。於是,他耐着性子給她解釋雍正皇帝和那幾個身份可疑的女子的關係。說了半天,自己都覺得扯淡得很。
“呵呵,我說不下去了。”他先笑場了,“太扯了太扯了。”
空蕩蕩的病房裡,只有他的笑聲在寂寞地迴響。兩個人抱在一起大笑的日子,似乎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
笑聲漸止,他的嘴角儘管還有上揚的弧度,面色卻已經黯然下來。
幾秒鐘後,他又笑笑,這一次,是笑給自己的。
隨即,他掀起她的被子,在那雙看似飽滿,卻缺乏生機的腿上按摩起來。
只揉捏了幾下,他就聽到走廊裡傳來一陣吵鬧聲。想必又是醫患糾紛吧,這年頭,這種事太常見了。他本不想理會,可是那吵鬧聲越來越大,其中,有一個女聲聽起來格外熟悉。
他停下手,給她掖好被子,轉身走出了房門。
病房對面就是醫務臺。一米多高的櫃檯後面,南護士滿臉通紅,正在對醫務臺前的一個男子大聲呵斥着。幾個護士圍在南護士身邊,也在指責那男子,卻無人敢上前阻攔他。
男子大約二十幾歲的樣子,身穿病號服,右手虛握,高舉在眼前,擺出一副攝像的架勢,嘴裡還不停唸叨着。
“表情再豐富點……很好,小南你往這邊走,注意別出畫……”
南護士的表情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無奈。圍觀的護士們也是一副又好笑又好氣的樣子。
見南護士不動,男子似乎失去了耐心,放下手裡的“攝像機”,不滿地說道:“小南你怎麼回事?”
說着,男子竟伸出手去,試圖把南護士拉出來。
他上前一步,一把將男子拽了回來,牢牢地按在牆角。
“你幹什麼?”男子拼命掙扎,“不要影響我拍攝……小南,你不想當明星麼?我們可以……”
正在撕扯中,醫院的保安和幾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匆匆而至,不由分說,架起男子就走。男子還在不依不饒地掙扎着,嘴裡不停地喊着:“小南,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把你捧成大明星……”直到一行人進了電梯,那令人心煩的喊聲才消失。
圍觀的人們漸漸散去。他揉揉手臂,在剛纔的撕扯中,本就疲憊不堪的身體更加痠痛。
“剛纔真謝謝你了。”南護士從醫務臺繞出來,一臉謝意和歉疚,“沒事吧,有沒有弄傷你?”
“沒關係。”他指指電梯的方向,“這人……怎麼回事?”
“七樓精神科的患者。”南護士無奈地說,“考了幾年電影學院,沒考上,結果就成這樣了。整天纏着我,要我當他的女主角——昨晚都折騰半宿了。”
一旁的女護士打趣道:“他那是看上你了。”
“別胡說!”南護士一臉無奈,又轉向他,“真抱歉,還連累了你。”
“
沒事。”他笑笑,“也別怪他——一個執着的人。”說罷,他就擺擺手,轉身進了病房。
南護士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想了想,喃喃說道:
“其實,你也是。”
10月11日,C市鐵東區臨山路富民小區發生一起命案。第一現場位於七號樓一單元405室內。房間爲單向內開鐵質門,無撬壓痕跡。房內北側爲臥室和廚房,南側爲衛生間和客廳。房內陳設簡單,物品擺放凌亂。臥室牀上有散亂被褥。客廳地面上有男性睡衣褲一套及內褲一條。室內無翻動、搏鬥痕跡。通過對現場地面足跡及殘留手印進行收集處理,未發現有價值的線索。
第二現場位於七號樓一單元四樓走廊內,亦即405室門前。四樓走廊頂板上掛有九根長250cm,內徑4.3cm的鋼管,爲居民平時晾曬衣物所用。在第六根鋼管上,懸吊着一個巨大水囊,經查,水囊容積爲120升,單層尼龍橡膠布材質。經抽離液體,清理水囊,發現屍體。
死者姜維利,男,42歲。屍體全身赤裸,頭下腳上懸吊於水囊內,呈蜷縮狀。死者雙手、雙腳均被寬4.5cm的黃色膠帶纏繞束縛,並被長67cm,粗0.8cm的尼龍繩穿過兩腳間,束縛在水囊袋口的尼龍繩上。
從屍體檢驗的情況來看,死者體態中等偏瘦,屍長172cm,髮長9cm,顏面腫脹,屍表未見損傷。屍體解剖見咽喉、氣管、支氣管內充滿泡沫液,雙肺消腫,其表面有肋骨壓跡,邊緣鈍圓,觸之有揉麪感,切開肺組織,輕壓有大量水性泡沫液溢出,胃內充滿大量水性溺液,有明顯水性肺氣腫。同時,在死者呼吸道內驗出少量乙醚成分。死亡時間約爲當日凌晨1時許。經分析,死因爲溺水導致的窒息。
通過對第二現場地面足跡及殘留手印進行收集處理,共提取足跡若干。
因死者被發現時全身赤裸,其衣物(在衣物內提取皮屑、毛髮若干,已和死者做同一認定)被丟棄於405室內。故將405室確認爲第一現場,戶外走廊的水囊懸吊處確認爲第二現場。
在案情分析會上,楊學武所做的現場重建分析意見如下:兇手在當晚子時許來到死者家,敲門入室後,趁死者不備,用事先準備好的乙醚將死者麻醉。之後,兇手將死者的衣物除去,束縛手腳後裝入水囊。將死者及水囊移出室外後,兇手將其懸吊在晾衣竿上,而後將液體注入,隨即打掃現場後離開。
與會幹警對楊學武的分析意見沒有太大分歧,但仍有許多疑問:
第一,兇手的作案動機是什麼?
第二,兇手深夜造訪,死者爲何沒有感到異常?這是否證明本案爲熟人作案?
第三,兇手爲何採用溺死的方式殺死對方?
第四,兇手爲何採用水囊中懸吊的方式處理屍體?
最後兩點是讓警方尤爲感到迷惑不解的地方。案發時間爲深夜,死者已呈就寢狀態,且案發地點相對安靜,左右均無住戶在家,兇手在用乙醚制服死者後,大可以採用更簡便、快捷的方式置其於死地,爲什麼還要讓死者活活溺死呢?
此外,因現場已被清掃,無法確認作案人數。如果兇手爲一人的話,將死者裝入水囊並懸吊在晾衣竿上,需要耗費極大的體力。如此費時費力,兇手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
兇手這麼做,顯然不是爲了掩蓋罪行。那麼,通過如此詭異的方式展示屍體,是出於怎樣一種心態呢?
這個“心態”,就需要方木給出分析意見了。
在案情分析會上,方木一直沒怎麼說話,只是埋頭查看現場圖片和一些檢測報告。要麼,就是吸着煙沉思。
在現場,那個巨大的水囊的確給了方木極強的視覺衝擊力。然而,整個現場展現出的強烈儀式感纔是方木格外關注的。他隱隱覺得,兇手佈置下這麼複雜的場面,一定是要表達出某種情緒。而這種情緒,與死者的身份密切相關。
分局長讓方木發言的時候,他沒有急於開口,而是把頭轉向楊學武。
“學武在現場第一個認出了死者,先讓他介紹一下情況吧。”
楊學武顯然早有準備,拿出一大沓複印資料,沉吟了一下,說道:“最近,死者可是個新聞人物。”
姜維利,男,42歲,高中文化,無業,一直和其母郭桂蘭居住在富民小區七號樓一單元405室內。據羣衆反映,二人的關係一直不太融洽。今年初,臨山路一帶被列入舊城區改造計劃中,富民小區也在拆遷範圍內。園區內的居民在拿到幾十萬元不等的拆遷補償費用後,大多遷離富民小區。姜維利一家是幾戶“釘子戶”之一,要求開發商以每平米一萬元的標準進行補償,否則就一直住在這裡。開發公司在經過幾輪談判、協商甚至要挾之後,仍然未能與姜維利等人達成拆遷協定。有傳聞,開發公司打算提高補償費用,以換取剩餘幾戶人家順利搬遷。姜維利見有利可圖,竟然將七旬老母趕出家門,意圖獨吞拆遷款。無家可歸的老人在走廊裡居住了兩天。街道委員會在多次調解無果後,將此事通知了新聞媒體。C市電視臺及多家報紙雜誌都對此事進行了跟蹤報道。郭桂蘭被趕出家門第三天晚上,C市電視臺在當晚的新聞欄目——“C市導報”中做了一期專欄節目。省內幾百萬觀衆通過電視得以知曉姜維利的惡行。在採訪畫面中,記者和街道委員會工作人員帶着郭桂蘭老人回家,姜維利卻拒不開門,還對來人大爆粗口。老人一邊敲打着鐵門,一邊悲憤地喊道:“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畜生……”
姜維利夾着煙,隔着鐵門對老人指指點點:“滾吧,死老太太!有能耐你把我塞回去,就當沒生過我!”
這段畫面引起了觀衆的強烈憤慨,有網友將其截取下來,發佈到網上。一時間,對姜維利的譴責與聲討宛若巨浪一般,難以平息。隨便打開任何一個網站或者論壇,這段視頻都在置頂的位置,緊隨其後的,就是數以萬計的跟帖與回覆。其中,不乏惡毒的詛咒與謾罵。
楊學武介紹完畢,大多數與會者的臉上都泛起了怒意,更有人小聲嘀咕道:“這個王八蛋,死了活該!”
然而,死者的身份與背景,與本案又有什麼關係呢?
方木走到幻燈機前,找出一張現場圖片。在白色的幕布上,懸吊在走廊裡的巨大水囊分外刺眼。
“你們覺得,這水囊像什麼?”
大家都面面相覷,交頭接耳一番之後,卻沒有明確的意見。
分局長先不耐煩了,敲敲桌子喝道:“你小子別賣關子了,到底像什麼?”
方木笑笑,輕輕地吐出兩個字。
“子宮。”
方木的判斷並非是簡單的推測或者直覺的結果。首先,死者被發現時,呈全身赤裸的狀態。脫掉一個昏迷中的成年人的衣物,並非一件很容易的事。而且,兇手在現場從事的活動越多,留下痕跡物證的可能性就越大。從兇手事後打掃現場的做法來看,他是一個相當謹慎的人,不可能沒考慮到這一點。之所以將死者剝光,想必是出於兇手內心的某種需要。其次,死者在水囊中呈現出倒懸的姿態。這種姿態,可以將其理解爲確保死者必然溺死於水中。然而,這種理解本身就有問題。如果楊學武的現場重建分析成立,那麼死者在被裝入水囊前已經處於被麻醉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室內的馬桶、澡盆,甚至一個普通的臉盆都可以讓死者死於溺水,完全沒必要將其移入水囊中。由此可見,這種倒懸的姿態除了可以確保死者死亡之外,肯定還具有某種象徵意義。最後,水囊中的液體成分。一份檢測報告顯示,水囊中的液體主要成分是水。考慮到案發小區已經斷水斷電,因此,這些水應該是兇手自備的。這份檢驗報告顯示,除了水之外,液體中還含有無機鹽、蛋白質、葡萄糖、激素,以及尿素、尿酸(主要來自於死者死後的排泄物)等等。
這幾乎就是妊娠後期,羊水中包含的所有成分。
其中某些物質是不可能在自來水中出現的,由此可見,兇手除了自備水之外,還在水中加入了上述成分。
於是,42歲的姜維利雙手抱於胸前,頭下腳上地蜷縮在那個水囊中,宛若一個待產的巨大胎兒,回到了那個同樣巨大的子宮裡。
“簡單地說,”方木有些尷尬地做了一個手勢,“他‘原路返回’了。”
屍檢報告顯示,姜維利在水囊中,曾有過短暫的意識清醒,可能小幅度地掙扎過。這多麼像胎兒在分娩前的悸動。只是,在前方等待他的,不是新生,而是死亡。
姜維利在生前曾經口出狂言——“有能耐你把我塞回去”。
一語成讖。
方木的話音剛落,會議室裡就一片鬨然。大多數人都對方木的分析感到新奇,更多的是猜疑和難以置信。只有楊學武靜靜地看着方木,表情高深莫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