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三人行

重往城裡走,已經是上午過後了。他拐出那條兩旁沃野百里的小路上官道,便聽見一陣嗩吶聲。稍一想便知道,知道劉家人在出殯。

那晚那也只聽夥計說死了人,卻不知道劉家究竟是怎樣的家世背景。如今往官道一看,可就清楚了。

慶國人辦喪事比較奇怪——外國人來慶國,會覺得慶國人在“慶祝”而非“哀悼”。尋常人家有人死掉,會請草臺戲班草草唱一會兒,保留曲目一般是《雙君》或者《河柳傳》。但這個劉家,竟然將戲棚搭到了城外。

李雲心意識到這就是傳說中“仙聲送棺,百里不絕”的講究了。大概每隔十里便搭一個戲棚,也不管有沒有人看,但一定是要唱足十二個時辰的。

他往前走一段路,便看見那個戲臺。一上午的時間搭建出三尺高的臺子,還有遮雨遮陽的布篷。三個戲子在臺上唱得正歡,臺下也只有三個路人在看。

分別是一垂髻老翁、一壯年漢子、一總角小兒。

李雲心走到戲臺旁隨意瞥了一眼,卻忽然覺得……有點兒意思。

竟然不是他認爲的那種“戲”。與其說是戲,不如說是劇——他第一次看到慶國的“戲劇”。曲調唱法都很通俗,甚至在中間還有對白,以及像模像樣的情景道具。他覺得這東西更像是他那個時候的歌劇以及話劇的結合體。

這就好玩了啊……

這種出乎意料的新奇形式,令他情不自禁地緩了緩腳步,多看了幾眼。

發現演的正是“雙君”。

在這個世界上,提起“君”,一般都是指黑白閻君。李雲心和那兩位打過交道,於是就打算停下來瞧瞧,在世俗人眼中的雙君是什麼樣子。

卻發現這《雙君》說的是傳說中黑白閻君如何成爲“黑白閻君”的故事。

說,雙君本是天上人,乃是一對兄弟。黑閻君是兄長,白閻君是弟弟。白君行事肆無忌憚,四處闖禍,於是作爲兄長的黑君便屢屢規勸,但白君屢教不改。

有一日,白君因缺錢飲酒,就偷拿了天帝的金糞瓢,賣掉換酒喝。天帝過幾日要掏自家糞坑的時候發現糞瓢不見了,便發起火來。

天帝一發火,人間便下起了火雨。這火雨足足下了三百年,最終燒死了所有的人類。人類死光了,天帝才發現是白君偷了糞瓢。說凡間人類因白君而亡,白君罪孽深重,要處死他。

但黑君又爲弟弟求情,說既是人死,凡間遍地亡魂,他就願和弟弟永駐渾天球的幽暗中心,做一對與亡魂爲伴的閻君,處理那些亡魂。

天帝被這對兄弟之間的深厚情感感動,便應允他的請求。但又恐怕他們兩個來到凡間泄露天機,便抹去了他們的大部分記憶。

兄弟二人連連謝恩,然後才下凡、成了後來的黑白閻君。

李雲心看的時候,正是黑君和白君扮作天庭一干人等在唱“我天帝寬宏大量恩情深,叫那黑白兄弟化人身——”

他略有些發呆,隔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口氣:“這他嗎什麼三觀。”

這一聲說得略大聲,驚動他身前的老翁。老翁看起來家中也算殷實,穿針腳細密的棉布袍子,鬍鬚乾淨柔順。他轉頭打量李雲心一番,便問:“這小哥兒怎麼說這樣的話?”

李雲心本想轉身走,但不知爲什麼心裡生出一陣躁意。他微微皺眉、眯起眼睛在炙熱的陽光下看看也轉過了身來看他的憨傻漢子、懵懂無知的小兒,伸出舌頭抿了抿乾燥的嘴脣,說:“老丈沒有發現哪裡不對勁嗎?”

老人捋了捋鬍子,略思索一番:“並沒有啊?”

李雲心嘆口氣:“這天帝有病啊。自家的糞瓢被偷了,殺凡人瀉火。殺光了人又說是因爲白閻君,然後一干人還要歌功頌德說他好話,這什麼邏輯啊?”

老人想了想,未說話。倒是那個被曬得黝黑的、看起來憨傻的男人說道:“噫,話怎能這樣說?天帝就是天帝呀,天帝哪裡會做錯事?再說天大地大天帝最大,他做了什麼,又有誰能管他?”

他想了想,又用腳上的一雙草鞋蹭蹭身邊那柄木鋤上幹了的黃泥:“再說這世道,本就是,惡人喝酒吃肉,好人挨凍受窮。小哥兒你說的那些我懂,你是要說天理嘛。這世上哪有什麼天理?先生們教訓孩子說,世間自有天道公正。要我說哪裡有公正,一個事情公不公正,還不是大人們說了算。”

老翁聽他說了,忙搖頭:“非也非也。這世間自是有公道的。不但有公道,還要人心善良、鄰里互助和睦。若是沒有這些,天下也就亂了呀。你看人與鳥獸何異呀?譬如你今日上山打草被也野獸傷在路邊了,我老頭子見你傷得重,定是要幫你的。這便是公道善良呀——”

“呸!好晦氣!”那壯漢忽然惱了,狠狠往地上啐一口,“沒來由聽這晦氣話,你這老殺才!”

他說完又哼一聲,提起木鋤便走。

老翁漲紅了臉,愣了一會兒才跺腳:“嘿,這個人,沒道理!”

李雲心在心中生出了一些念頭。想要說,但看看眼前的老翁和小兒,又覺意興闌珊。

這時候臺上的三個戲子唱完了戲、換下行頭,坐在臺邊喝涼茶水歇氣。看老翁氣得跺腳,演天帝的人就笑:“你看你這老頭,又不是不懂事的。那漢子一看就是窮苦命,在田地山野裡討生活。你憑白咒他被野獸重傷了,不是咒他死?人家怎麼不惱。”

喝了口水、擦擦額頭的汗,又對李雲心說:“你這小哥看起來也是富足人家的,不曉得人間疾苦。這世道哪裡有那麼多正義公理?這世道本就是弱肉強食呀?你看,哪怕咱們大慶的皇帝聖明,公正地裁決人間疾苦——你們就覺得這天下是自有公道的了。可是這大慶的江山是哪裡來的?是太祖皇帝從前朝皇帝手裡搶來的呀。”

“這大慶朝的正義公理說到底,還不是因爲弱肉強食、強者爲尊?所以這世道呀,本來就是這麼一回事,從沒有什麼正義公理。可雖沒有,但人們是一定要相信這些的。因爲,已經沒有了,若是再不信,人就真的和禽獸畜類無異了。所以說呢,小孩子才總喜歡說這裡不平、那裡不平,或者覺得哎呀,這世界本就是沒有天理的,做什麼壞事都可。”

“但只有想得明白的人才知曉,這世界確是沒什麼公正道義的。但正因爲沒有,纔要去信,要不然,這個世界沒了規則禮儀倫常——壞事不是隻有你自己可以做——你去出門做了壞事,回到家發現一家人也都被人殺了,豈不是更完蛋啦?世界完蛋了,你又能討得什麼好?”

“所以我是很不喜歡每天把這個世界沒什麼道義可言、人人都該自私自利的這種話掛在嘴邊的人。也不喜歡那種覺得這個世界就該是公正的講道理的那種人——這兩個,都是孩子氣。”

他一口氣說了這些,旁邊的黑白閻君就笑了,給他肩頭一拳:“你這個做過教徒的人倒是會說話,可惜我都沒懂。”

那老翁聽了他這些話,站在原地皺眉沉思。

李雲心倒是笑了,細細打量這演天帝的中年戲子,拱手:“閣下怎麼稱呼?”

“誒,一個唱戲的,哪有什麼稱呼。喊我老王。”這戲子笑笑,擺手,擱下碗起身招呼身邊的兩位,“起來了。再來出《教家翁》,可不能耍滑頭白拿了人家的錢財!”

李雲心微笑着看他重新換上戲裝,想了想,自袖中取出一張隨身帶着的符紙。然後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頭,在符紙上歪歪斜斜地畫了個簡筆的小人。

然隨後將那紙擱在臺邊上——只要一陣稍大些的風便能吹走。

“送你道符。”他對那已經開唱的戲子說,“可以保命。”

戲子瞥了他一眼,口中還唱着詞兒,不曉得聽沒聽清楚。但李雲心已經轉身走開了。

午後的日頭最烈,路面上的空氣有些扭曲。戲臺上傳來的曲樂聲很快變成隱隱約約的背景音。再過一會兒,就只有他鞋底和路面摩擦的粗糲聲音了。

這麼走了一會兒,忽然聽到身邊有人問:“因何給他一道符?以自身精血畫的符,又是你這樣的境界,凡間帝王也難求的。”

李雲心側臉往身邊看了一眼,又往天上看了一眼:“啊。我忘了一件事兒——你是化境的道士,可以上天的。那你剛纔在跟着我?”

“嗯。”凌空子說。

李雲心微微嘆了口氣:“希望你能理解。”

凌空子默不作聲。沉默一會兒又問:“因何給他一道符?那只是個世俗人。”

“三人行必有我師。他說的話讓我心情好了點。人心情好了就會想任性,於是我剛纔就是在任性。”李雲心轉臉看她,“我才十四歲,正是任性的年紀。你大多?”

凌空子隨他一同走,但腳步輕盈,像在飛行。她猶豫一會兒:“十八。”

“天才少女啊。十八就化境巔峰了。”李雲心由衷感嘆,“不過你是化境巔峰,搞得定龍子?”

“先說說你剛纔見了他,在做什麼?”

“你沒聽到我們說話?”

“可以聽。但一定會被你察覺。所以只遠遠地看。”

“哦……”李雲心笑了笑。又走了一會兒,說,“我把附近他的神位都換掉了。他沒了香火願力,會變弱……至少不會變更強。我對他說我這麼幹是因爲我被你脅迫。我爲了取信你,才做了這事。我將會在你們爭鬥的時候,假意站在你這邊,然後給你致命一擊。”

“他信了?”

“照理說不該信,但不能不信——我將被換掉的那些香火願力,都引進我自己的身體裡了。我一個要死的人說這些話,他怎麼能不信。”

他還在往前走,凌空子卻停下了腳步。只停了一瞬,一把從後面拉住他的手臂、扣住了他的脈門。

兩息之後,她鬆手:“你!”

“……你!你爲什麼這麼幹!?”

“你只有十四歲,幾乎也是化境巔峰!你知道不知道這意味什麼!?”

“天才啊。幾百年或者幾千年難得一見的那種啊。”李雲心隨意地說,“總之很牛逼。”

凌空子盯住他,胸膛急促地起伏了幾次,強迫自己迅速平靜下來。

見她不那麼激動了,李雲心便繼續往前走。

現在、眼下、此時此刻……

大概有幾間廟已經換上那畫像了吧。

因爲……

他體會到了越發劇烈的,如刀割一般的劇痛!這痛楚令他的腳步變得稍微有些遲緩,臉色也更加差勁。等凌空子重又跟上來,他才說:“你知道嗎昨晚……尹家死人了。”

“哦你當然不知道尹家啦。尹家啊……在渭城挺有地位,有個叫尹平志的捕頭,混得很開。不過都不重要……他家有個小姑娘。十五六歲的年紀,很喜歡我。”

“以前總來龍王廟玩,和我說話。可畢竟是女孩子,雖然活潑大膽,也沒大到就對我表白的程度。所以每天纏着我,一見我就笑。”

“她不愛吃蔥。”

“嗯大蔥可以。”

“昨晚死了。被那龍子隨口吃了。因爲我之前去借了面鏡子。”

李雲心沉默一會兒,嘆口氣,轉臉認真地看着劉凌:“你說是不是因我而死?你說這龍子……那些大妖魔,是不是都該死?”

隔了一會兒,劉凌輕聲說:“你該是見慣了死人的。也該殺過人的。”

“我的確搞死過很多人。可都是那些人……先來搞我的。”李雲心笑了笑,“但她對我好。”

▪ttκǎ n ▪C〇

劉凌不說話了。

“所以我和那龍子一起造的孽,我也有份的。剛纔那戲子說道義。於人道而言,我不該同妖魔爲伍,我該死。於仁義而言,既然我又將那九公子當作朋友,就不該夥同你來害他,我也該死。我這樣一樣無道義之人……也只有一死,才能對得起我自己了。”

“之前說要跟你回山,抱歉。沒法子了。”

“你……”劉凌說了這個字,卻不知再說什麼好。

李雲心笑起來:“所以我是自願的啊。這叫,自我救贖,對不對。用我的命來取信他。實則也可以取信你。我不這樣做,你怎麼會知道我的話是真是假。”

“那麼……我想知道,化境巔峰的你,加上我,真可以殺掉龍子嗎?”

“如果龍子更強一些,是……兩個龍子那麼厲害,甚至再厲害一點……我們有握把嗎?”

第二十五章 紅樓一夢第五百零五章 出雲山第一百七十七章 魔龍之怒第二百五十三章 你很特別麼第五百四十五章 錯位第五百一十五章 新的同盟第八百七十一章 金光乍現第五十八章 醉第六百零五章 主角模板月初效霸王破釜沉舟斷更書第一百六十五章 一條明路第七百九十三章 來襲第五百六十七章 情深意重李雲心第六百二十八章 先下手爲強第一百三十一章 豺狼世界第五百四十五章 錯位第七百三十二章 牲畜第二百七十四章 陰差陽錯第七百九十八章 蜂擁而至第八百一十七章 詐降第一百零四章 仙人撫我頂第八十二章 渡劫第五百八十六章 你也配第七百四十二章 現身第八百七十九章 陣成第二百一十一章 食人第七十三章 第一幕一.李醫生和袁小姐第六百八十二章 無生仙門第四百二十四章 豈敢死第二百四十二章 小妖保第344章 琉璃劍心第七百一十章 九海舊事第一百零四章 仙人撫我頂第371章 血口噴人容我思考一天嘛第三百一十五章 有何不可第七百二十三章 情爲何物第八十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四百三十六章 人間劫難第三百四十九章 你們在說謊第352章 放你孃的屁容我思考一天嘛第六百五十七章 心意難測第三百四十五章 雲本無心第一百二十九章 子非魚第四百三十二章 好的開始未必來得及在24點之前更新第二百二十三章 顛沛流離第一百八十章 他必須死第七百一十一章 幡然悔悟第四百八十章 小白花兒第339章 蠢笨的仙人第十八章 三花娘娘第一百零八章 雲從龍第八百零四章 真魔之秘第五百七十九章 遠古的迴響第二百八十六章 渭水君第五百四十四章 魄力與膽識第三百一十三章 故人重逢生日感言,下午還有更新第二百八十五章 真龍第二百七十五章 假太子第一百四十六章 第一滴淚第七百三十章 九海歸一今天是阿喵娘娘的生日第八百四十三章 小事和一些日子第九十四章 自毀根基第七百七十三章 試製品第七百三十章 九海歸一第二百五十二章 小銀龍第三百九十七章 雲山夜第七百三十五章 及時行樂第四百一十七章 住手第八百七十五章 天外飛仙第三百八十九章 佛腳第五百四十章 輿圖第七百九十二章 悲喜第385章 恐嚇第384章 怯戰第一百四十四章 殺機第四百六十九章 重要的東西第一百零九章 定風波第一百四十二章第八百一十五章 陣成第七百三十六章 冤家第六百六十八章 與真龍的對決第三百零五章 年年復年年第七百七十一章 真正的主人今天是阿喵娘娘的生日第六百五十三章 黃冠子第八百四十七章 老色鬼第一百六十六章 目的第七百九十三章 來襲第六百七十三章 滄海墓誌銘第三百二十八章 大麻煩第八百五十五章 求而不得第八百二十一章 新生第八百五十四章 苦衷第二百二十三章 顛沛流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