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法運功時不可輕易撤回靈力乃常識。因爲那未成形的畫陣或者書陣就像是蘊含了洶涌靈力的池子,而今將池子打開一個缺口,以一杆細細的法筆來在某個關鍵點“攪一攪”。打亂原本的平衡引導着形成新的平衡。
最終靈力流傳自成體系,變成一個循環往復的“陣”。
這便是“點睛”。
尋常畫作的點睛之筆也真的只需要“一筆”。
而眼下李雲心操控的乃是以渭城、渭城外那片土地爲畫紙的大陣——“點睛”可那麼容易。
但他此時無法停下來。一旦強行終止,所受的反噬可就不是一張畫作上的那些靈力,而幾乎是數十萬百姓陽氣與信仰所化的靈力。
但他可以分心——一邊艱難而緩慢地書寫那最後一筆,一邊道:“你竟然知道了。”
他背對月昀子,聲音也聽不出別的意味。倒是因爲要卯足了力氣引導那大陣,顯得有些氣喘吁吁。
“我知道了。因而今日你求不來這雨。”月昀子微微退開一步走到李雲心的側面,好讓自己也能看到三花的舉動,“你用畫陣求雨,而後願力暴漲。至於這願力給誰,或許也不是我所想的這妖魔。不過不要緊。你的計謀是連環計,我的也是。”
“鬧劇已經演夠了。該做正事了。”月昀子說完這話,再退開兩步。
但他沒有動手,只靜靜地看向西北方。
俄頃,一個跌跌撞撞的人影出現在人羣當中。她從一條巷口轉出來,穿一身襤褸的道袍,橫衝直撞。距離高臺有些遠,聽不清她在呼喊什麼。但她所過之處人們的臉上都露出驚慌猶疑的神色,直將目光投向臺上的李雲心。
看起來那是一個女道士。
她吸引了附近很多人的注意力,人們紛紛爲她讓開道路。因爲她渾身都是血跡,衣衫殘破處露出底下被撕裂的傷口。並非刀劍傷,倒很像是被什麼猛獸撕咬出來的。
普通百姓難以分得清這兩種傷口的差異,但都因爲她身上的鮮血而目瞪口呆——不是什麼時候都能見到一個如此重傷之人在大庭廣衆之下奔走,且口中呼喊的內容更加駭人聽聞——
“那臺上的不是龍王,而是妖魔!”
“它要把你們都殺死,煉成陰魂!”
人們不是很懂“煉成陰魂”是什麼意思,但前三句都聽清楚了。可是雖然這女人身上的傷口駭人,然而這話語着實太過驚世駭俗。一時間人們只將她當成是瘋子,沒人願意碰到她。
這麼一來更無人阻攔,這女人竟一路直衝到臺下。而後一個縱身便躍上了十幾級臺階,自袖中抽出一柄還沾着血跡的細劍,直撲向還在作法的李雲心!
臺下衆人頓時發出一陣驚呼,宛若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先前還當是女瘋子,到此時候見她的身手,那分明是個功夫高手呢!
劍芒直奔面門而來。李雲心動也不動,只喝了聲:“攔住她!”
話音一落,他身後的三花已如同那夜撲殺兩名修士一般直衝向前,只一掌便擊碎了那女道士手中的細劍。再一掌直奔她的面門而去,烈焰在空中呼呼作響,眼看就要將她的腦袋拍個粉碎!
便在這時那立在一旁冷眼觀瞧的月昀子高呼一聲:“手下留人!”
隨後身上金光一閃、大袖一拂,便將渾身血跡的女道士硬生生從三花的烈焰掌風之下拉到他身前。
三花惱火地噫了一聲,卻聽見李雲心低喝:“好了。退下。”
龍女不滿地瞪着那女道士瞧了一會兒,又往臺下看了看——空手劈碎細劍這事兒簡直太精彩,臺下衆人看得正在興頭上。見那女道士被救了還有幾個人意猶未盡地嘆息——怎的不打下去了?
卻看見月昀子將女道士扶着站穩了、上下打量一番之後發出驚呼:“青蚨子道友?怎的是你?”
“城中有變!”青蚨子扶着他的手臂,看着李雲心咬牙切齒道,“這人不是龍王,乃是妖魔!它們在渭城內外祭煉了一批陰魂,打算將這渭城變成死地!”
月昀子聽了這話猛地擡頭看李雲心:“可有此事?”
李雲心斜眼看了看他們兩人,終於收攏點睛的那一筆。
一筆既成,天地之間忽然起了一陣涼風。這風不是自東向西吹,也不是自西向東吹。而似乎是平地起一陣旋風,也說不明來處,就那麼在人羣裡、在城中流竄起來了。
也因着這風,原本就陰沉沉的雨雲壓得更低了。彷彿站得高些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天上的水氣。
這方圓百里之內的靈氣與願力被終於點睛完成的畫陣牽動,開始應着天時,循環往復地流動起來。
做成了這事,李雲心才微微出了口氣。也不管那些人的眼神,只盯着月昀子身邊的青蚨子仔細地看了一會兒,伸手一指她:“前段時間沒有找到你,還以爲你也被他幹掉了。如今看你倒是被重用了,演技也還過得去。知道我在等什麼麼?就在等你。”
他眼下說話已不再用神通,臺下的人都聽不到。
倒是那月昀子皺着眉用神通再喝了一聲:“原來你當真是妖魔?!”
李雲心忽然笑起來:“省省吧。你想和我飆戲?”
“我知道你打的是什麼主意。你叫這女人擄走時葵子,然後虐殺了她。今日再叫她這樣子出現在我面前——先前你說自己是道統高人我沒有在大庭廣衆之下否認,人們便都知曉了你的身份。接下來……你既然是仙人,那麼就好懷疑我到底是不是這女人指認的妖魔。”
“然後就如你所說,我這陣法求不來雨水。”
“我求不來雨水,你就說我當真是妖魔。然後……如果我一時沒忍住,當場將這女人格殺了,便更在大庭廣衆之下坐實了妖魔的名聲——殺仙長身邊的道士,必然不是好人了。”
“只是你看,我如今陣法已成。這渭城內外的靈氣願力循環往復生生不息。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有什麼法子令我這陣法失效?”
“你倒是可以直接出手殺了我。但那樣子的話,對你而言也未免太無趣了吧。我猜想從我第一天告訴你我是如何殺了清量子開始,你就在打算用同樣的辦法還在我身上。”
月昀子看了看李雲心,忽然從臉上露出愉悅的笑容:“最快意的事莫過於在一個人志得意滿的時候叫他願望落空。如今貧道竟然真的體驗到你所言的這種愉悅感了。”
“如何叫你這畫陣失效?小兒,我道統傳承千萬載,你那畫派不過興起兩千年,一閃而逝。你當真以爲沒有法子剋制你畫道那些奇淫技巧麼?”
“有些人認爲那入了魔的畫聖已被殺死、畫派也被剿滅,天下間沒什麼畫道的精深技藝流傳,因此不願再精研剋制畫道的法門。但貧道卻正巧涉獵過此道。”
“至於這法子麼。嘿嘿。”月昀子向前走了一步,看着李雲心,“你那畫陣有點睛之筆,我這法子一樣有。只不過——”
他轉頭看向青蚨子:“我這陣眼乃是人。”
“據說千年前剿滅畫聖之時,高階修士們死傷慘重,而那魔頭狡詐異常,尋常法子很難將其擊殺。於是一位驚才絕豔之輩想出了一個法子,並且以這法子,輔以數十位高階修士的自我犧牲終於擊敗那魔頭。”
“之後這辦法因爲太過殘酷,便塵封了。你若想知道的話,那便是人祭。”
月昀子伸手在青蚨子的肩膀上拍了拍。這滿身傷口的女道士立時被一道雄渾無匹的靈力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能直勾勾地盯着她身邊的真境道士……似乎明白了什麼。
“你殺了二十幾人,我出手殺了十幾人。”月昀子毫不在意地看看青蚨子,自顧自地說,“她說城中有人祭煉陰魂,倒是不假。可惜見識短,那豈是什麼陰魂能夠相提並論的。”
“我要你殺死他們,要的是他們的靈氣。我早在他們身上下了符籙印記。人一死,肉身損毀,鬼魂被勾走,但靈氣被我以秘法留在了原處。”
“你在城中是殺死的那二十多個人,死在哪裡、靈氣留在哪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城外那二十幾個。你——”月昀子伸出手,隔空點了點李雲心,“在城外的土地上畫了一個人出來。”
李雲心這時候才低低地驚歎一聲,敲了敲手中的摺扇:“啊……之前以爲你雖然知道我搞了一個畫陣,但卻看不透其中的奧妙。如今你竟然真知道我畫了個人出來……那你就是真的懂了。”
“沒錯兒。以渭城以及渭城周圍的土地,藉着原本的道路、河流、林木田坎的走向,加上我再以修橋鋪路的名義添上去的幾十筆……我畫了一個人出來。”
月昀子笑了笑:“而今你這畫陣既成。我亦能感知其中的靈力走向——正在引厚土濁氣上清天。陰陽相沖便要翻覆爲雨。這樣的一個大陣倒是可以帶來一場雨水,那些人的願力便會大增。”
“但,這願力你究竟要給誰?”
“當然是給我自己的。這樣的好東西,爲什麼要送人。”李雲心笑眯眯地說。
月昀子只當他這話是逞一時口舌之快,也不計較,更不再問。
他再拍了拍青蚨子的肩頭:“不說也罷。那麼就告訴你我這陣法的點睛之筆。”
“便是這個人。一會兒我總得讓你在大庭廣衆面前擊殺了她,就在此地。她一死,陣眼立成。城外那十幾個靈力構成的靈眼將引動你在城中殺死的那二十幾個人所留下的靈力。再借着你這畫陣之中生生不息的靈氣將其煉化爲陰靈。”
“陰靈,而不是陰神。沒什麼神志意識,不能被尋常的手段所傷。換句話說便是……它可以傷害得到你,你卻碰不到它們。那清量子的形體便是借鑑了這煉化陰靈的法門,只是稍加改進調整。”
“至於你麼。等我這陣法一成,便當衆迫出你身邊那妖魔的真身。”
“願力這東西,善願也好、噩願也罷,都像是充進皮囊中的水。現在渭城數萬人篤信你們,你身邊這妖魔也好,哪個我眼下還不知的妖魔也罷……一旦被那些人看到你們求不來雨,又並不是龍子、龍王,信仰轟然潰散,嘿嘿,這皮囊中的水在瞬間被抽,那時候便有你們好受——”
“現下。我便成了我這大陣,借用你那本要求雨的靈氣,祭化我的陰靈。等那些無知百姓將你們認作騙子、邪魔——”
李雲心忽然擡起手、上前一步,隔空一掌劈碎了青蚨子的頭顱。
而後在眼一抹、大袖一揮,將她的鬼魂也擊散了。
他做這些的時候那月昀子還正在說話,但之後的言語因他這舉動留在了喉嚨裡。
隔了好半晌才皺眉:“你?”
“感謝你的耐心和循循善誘但是你可能不清楚反派都死於話多——你又沒有主角光環。”
李雲心在臺下衆人呆滯之後陡然爆發出來的慌亂驚呼聲中把摺扇收回袖中。然後微微退後了兩步遠,收斂了臉上之前嬉皮笑臉的神色,認真地說道:“你說了這麼多隻是要告訴我,你眼看着我將這畫陣做成了卻不說。”
“只爲了在今天利用我成陣之後的靈力,成就你那祭煉陰靈的法陣,順便令我沒法兒顯聖降雨。”
“然後迫使我和我身後這位蠢萌的女士現出原形、好令他們的信仰之力潰散。”
“這麼一來先抽掉我們的根基,再斷絕我們的信仰來源,又煉成了你的陰靈,真是一舉三得。”
“想要我殺了她就直說好了。非要囉嗦這麼一大堆。眼下我明白了你的計謀,心裡終於安定下來。”
“那麼月昀子道長啊。”李雲心嘆了口氣,“你有沒有意識到你現在不大對勁兒?比如說……你幹嘛不試試真的把你這大陣給運轉起來,然後看一看,會出現什麼樣的神奇效果?”(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