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就在這一刻,喬嘉欣因感念前世種種、且得過香火願力,終於身受形意、靈智全開,重新凝聚形體,成就了鬼修。
在此刻這數月前還只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而如今卻成了意境的鬼修。單說神通手段的話,這喬嘉欣倒是成了這羣人當中最有本領的了。
然而她成了形,卻不曉得在想些什麼只盯着密林直勾勾地看。在應決然終於忍不住要試着碰一碰她的時候,這喬嘉欣忽然開口。
“這邊走。”
人們第一次聽到她說話,也的確是她第一次可以開口說話。
她說了這話之後也不等人,邁開了步子便直入林中。而這時候人們又驚訝地發現,她臉上的凝聚而成的五官竟沒有被晃散,而只是略略模糊了一些。
人們在是否跟上去這個問題上略微猶豫。但最終意識到無論如何,他們總不好就這麼一走了之,丟下之前冒着性命危險救來的“人”不管不問。且那喬嘉欣行事雖然詭異,卻似乎並無害人之心。這些人的膽子都不小。要不然也不會出城,更不會臨時起意,非要從“道士”的手中救下並不很熟識的喬嘉欣。
因此他們跟了上去。
但入林只走了十幾步,就發現自己迷路了。
這裡已經是森林深處,樹木高聳入雲。雖然是上午、豔陽高照,但陽光被繁茂的枝葉遮蔽,倒是幽暗寂寂,彷彿傍晚時分一般。幾十個人在林子裡走,照理說本該顯得很熱鬧。加上人們又在找喬嘉欣,彼此之間還會偶爾低聲呼喊,以防與同伴走散,這麼一來,這林中倒是陡然多出了許多的生氣。
然而怪就怪在十幾步之後人們慢慢意識到,耳中還可以聽得到同伴的聲音,要去找人,卻怎麼都找不見了。
彷彿人就在另一棵樹後。但你繞過去,樹後並無人。先前能在林中看到人影,到這時,竟是連人影也看不到了。
再走十幾步,連聲音也沒了。
應決然帶來的人都不是什麼良善之輩,皆走南闖北,手上幾乎都有人命,也有見識。
因而意識到,這是遇到了“鬼打牆”。
有人經歷過,有人聽說過。但大凡這種事最後都能脫困,只是需要耗費時間,因此並不很慌。
應決然也不慌。他是在入林六步之後就意識到事情異常的本是同於濛在一起走。但於濛轉過一棵樹後,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起先能聽見那兩個女孩子略顯驚慌的低語聲。但很快那聲音也聽不到了。
他知道這種時候先要靜心。然後再找準方位細細看、慢慢走,總有解決的法子。
他依此又走了一刻鐘,終於轉出這一片特別茂密的樹林。
前方豁然開朗。
那裡是一片平整的草地,荒草剛剛沒過腳踝。草地上橫着一條淺溪,是那種在森林中常見的、夾雜着枯枝爛葉卻尤其清澈的水流。水流中沒什麼魚,倒是有幾條泥鰍藏在水底石縫中一動不動,也不曉得能不能得到吃食。
而那淺溪迂迴處則立着一塊石碑。石碑在此處已不知多少年歲了,上面覆滿厚厚的青苔。應決然覺着這突如其來的景象有些詭異。便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柄。
纏繞在刀柄上的皮繩略微有些硌手,但帶給了他安全感。
他謹慎地又向前走了幾步,能夠看清石碑上的字了。
看着,依稀是“圓珠國”三個字。
應決然並非不通文墨的人,因此覺得這碑和名字都透着絲絲的邪氣兒。一整片陽光明媚的草地忽然出現在密林中,且草面平整,看着像是有人維護過的。溪邊又有這麼孤零零的一塊碑,刻着“圓珠國”……他可從沒聽說過這麼個地方兒。
渭城附近已經繁華了數千年,存在一個“湮沒在歷史中卻不爲人知的小國”的可能性,實在太小了。
他想了想,決定慢慢退出去。
但在這時候看到一個人。
確切地說,是看到了一羣人。人忽然從石碑之後的樹林中走出來大概十五六個長腿蜂腰的妙齡女子,簇擁了當中一個鬍鬚花白的老者。老者面色紅潤,穿一身福祿錦袍,手持一根三蝠報喜祥雲木拐。
這羣人一出現,草地上就登時充滿熱鬧的笑聲與笑容。且這笑容不是給別人的,而是給應決然的。
老者含笑看他,飄然而來。身後一羣少女也都或羞怯、或天真、或好奇地看着他,不時低頭私語幾句而後竊笑,也不曉得在調笑些什麼。
突如其來的狀況令應決然微微一愣。也就在這一愣神的功夫,老人已來到他面前。
先向他施了個禮,道:“我乃此處土地。不知應公子前來,有失遠迎。應公子一向可好?”
應決然微微皺眉,握緊了刀。
老者再笑:“應公子儘可放心。應公子此時已到了圓珠國境內。女王叫我來請應公子前去赴宴。若是還在擔憂你那同伴,倒大可不必。他們此刻已在王宮,覲見圓珠國女王了。”
應決然再退一步,冷聲問:“你究竟是什麼人?”
老者卻再不言語。只揮了揮手。
他身後一羣妙齡少女登時圍攏上來,七手八腳地去拉扯那黑刀。一時之間脂粉氣滿頭滿臉地蓋上來,滿目都是雪白的胸脯、嬌豔的紅脣、銀鈴兒一般的笑聲。
這不知哪裡來的少女卻是熱烈奔放。竟有一個轉去應決然身後,用兩片櫻脣在他脖頸上淺淺地啄了一下子。這一啄,那黑刀登時覺得眼前春光豔色無邊,別有一凡旖旎的風情。先前的戒備警惕一時間都不曉得拋到哪裡去了。撒了手,任由那些少女將他的黑刀給奪了去。整個人騰雲駕霧一般由那些少女架着,就同那老者並肩而行,徑自越過了刻有“圓珠國”三字的石碑。
卻說一過這石碑,眼前竟立時改換了天地。
原來是一片頂天立地的森林,此刻那參天的樹木卻都不見了。眼前現出一座煌煌然的大城,城中道路四通八達,路面皆以漢白玉鋪就,精妙絕倫。再看那城中的建築,也都以白銀作瓦、白玉爲磚。有身着五色斑斕綵衣的男男女女在城中道路上相挾而過,臉上皆是和善的笑。
黑刀應決然再定睛向極遠處看,只見城市那四通八達的道路中心立着一座六層的白玉閣樓。樓上似有絲竹之聲,在此處亦隱約可聞。
他被這奇景震懾了心神,只道是天上天人的居所纔能有的景象。
心中一動,又往身後看去。卻發現自己已不在地上了這城竟是懸空漂浮在天空當中的。無數粗大得難以名狀的樹木將這白玉城支撐起來,卻沒有高處不勝寒的淒冷之感,倒只剩一團圓圓融融的和氣喜悅了!
老者見他看得入神,就揮手遣散了那些少女,道:“女王已在樓中等候了。應公子且隨我來今日卻是要有大喜事哩。”
黑刀此刻已是渾渾噩噩,竟然想不出此情此景哪裡不對勁了。只覺得頭腦裡被塞進一根木樁,只能直着行,卻不能變通思慮。便也笑着、任由那老者拉了他的手,沿着四通八達的道路往城中白玉樓去了。
兩人不多時就到了白玉樓前。看到一排身着彩甲的武士立在門前,自有一番威儀。又有一個白袍禮官從樓內小跑出來,見了應決然便揚聲叫:“應公子來了、應公子來了!”
應決然也不曉得自己如何被迎進門裡、直上了二樓。
進門就見到二樓正中,正坐了一個女王。
這女王高踞白玉王座之上,穿一身金銀絲鸞鳥朝鳳紋繡服,外罩翠紋織錦羽緞斗篷。乍一看,渾身寶光閃閃,好似天仙。頭上倒簡單,只插一根千瓣菊金步搖,攏起了滿頭的青絲。只是面目上卻戴一張銀閃閃的薄紗,叫人看不清她的眉眼。
女王面前有一張幾。几上擺了盤盞,盛裝各色美食。女王下首、左右兩側都坐了人。應決然一看,竟都是熟面孔於濛與那烏蘇、離離兩姐妹在座。他手下的幾十人也在座。這樣多的人坐在這二樓卻並不顯得擁擠,倒是站在廳堂牆邊的那些僕役,一個勁兒地抻着脖子往那些人身上看。
應決然起初是覺得那些僕役腹中飢餒,眼饞他們面前案几上的吃食。但再仔細看一看,卻發現他們看的不是那些人面前的吃食……而就只是那些人。
但這念頭浮光掠影一般從他的腦海之中劃過,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只見那女王朝他招了招手,道:“給應公子看座。”
應決然不曉得這女王如何知道他的名字。但看於濛、烏蘇離離、以及其他一干人等,臉上都是幸福的陶醉的神情,好似身陷溫柔鄉而不思蜀。他便也放寬了心,只行到女王近前坐下了。
旋即開宴。
先有歌姬獻舞,再有侍妾上熱酒熱菜。
等酒過三巡,歌舞伎都撤下了,那上座的女王才投箸不食、幽幽嘆息了一聲。
這一聲嘆竟是嘆進了應決然心中,直叫他覺得又愛又憐,只想爲佳人分憂。便拱了拱手,起身問:“陛下因何嘆息?”
女王卻不答他。倒是陪坐一旁、自稱土地的老者先叫應決然坐了,然後站起身,朝在座的衆人拱了拱手,開口道:“邀請諸位俠士來我圓珠國,是爲了一件難事。”
“我圓珠國子民數萬,安居樂業,與世無爭。在這輻圓城中休養生息數百載,雖偶爾同臨城有戰亂紛爭,卻也從未落過下風。”
“只是前些年,這附近又來了一國人,喚作‘圖風國’。原來我們與那圖風國也相安無事。哪知後來倒是出了大大的禍事。”
老者的目光在人們的身上依次掠過,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那圖風國人,個個懶惰成性,偏生又殘暴可怖。到了每年春夏,他們便要生養。他們生養,卻會跑來我們圓珠國。只挑選那些健壯美貌的男女擄去、迷暈。然後將身體剖開,將那圖風國婦人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嬰孩埋進去。”
“嬰孩便從我國人的體內開始吃。直將人吃成了一個空殼、才破體而出,慘不忍睹。”
“我朝陛下數次發兵征討。奈何那圖風國人擅飛,並不能傷其分毫,只能毀了他們的老巢。但數日之後,他們就又重建了。如此幾番下來,國內民不聊生、怨聲載道,這征討也不好征討了。”
“最終便與那圖風國的女王簽了一個盟約。說每年春夏,我圓珠國挑選身體強健的子民數十送與他們,他們便不犯我國土。到了如今,正是要送人過去的時節。可我國陛下愛民如子,哪裡忍心送人去呢?因而,才作此嘆息。”
應決然聽了這話,登時怒不可遏,一拍案几,道:“怎麼會有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陛下邀我等來,可是想叫我等相助你們,同去攻打圖風國?陛下不必擔心我輩江湖武人最重道義。既然遇上了此事,自然義不容辭!”
那老者聽了他的話,呵呵一笑。彎腰湊近了應決然,眉眼都彎曲成月牙,道:“應公子高義。”
“但邀諸位前來,卻不是爲了征伐圖風國。那圖風國人高居天上,我們可無計可施。而是說,既然我家陛下捨不得我圓珠國子民那叫諸位代我國人去,不就兩全其美了麼!”
應決然聽了這話,先是一愣,心中涌出幾絲不詳的預感。而後他再看自己對面的於濛、烏蘇、離離。
先前他坐下了,只盯着女王看,也不與其他人交談。到如今微微一驚想起了與自己同來的這些人時,終於意識到自自己進這大堂一直到現在,他們臉上的笑容竟從沒變過,面前的酒菜也沒動過。
這黑刀混混沌沌的頭腦中有一個念頭呼之欲出,卻始終不得掙脫。便聽得上座那女王說道:“應公子既無異議,那此事就這樣定下來吧。我圓珠國子民日後必不忘記應公子的大恩德。來人哪”
但這女王話沒說完,門外卻忽然跑進來一個綵衣斑斕的侍衛。口中不停歇地大叫:“陛下,陛下,大事不好啦!”(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