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門前的這條街要稍微寬一些,能並馳兩架馬車。街道另一邊是一條明渠。渠邊用青石板砌了,種植些矮樹。
李雲心不知道那樹名是什麼,但只見嫩綠的枝葉間掛些拇指肚大小的紅果子,分外惹人喜愛。走了幾分鐘,就能看見喬家大門的飛檐。原本沿路有些孩童在摘那些紅果子玩,但漸漸近了喬家,卻沒什麼人了。
最終李雲心在喬家大門前停住腳步,揹着手朝門裡看了看。
黑漆的門,關得嚴嚴實實。門口一對石獅,兩邊各樹一杆大旗。
一邊寫“渭城洪福鏢局”,一邊還寫“渭城洪福鏢局”。
李雲心看了一會兒,走到門前推了推門。
一推便開。無聲無息地開。
他朝裡面看了一眼,隨即皺起眉頭。剛送喬段洪回來的時候,他從這門走過一次。如果他沒有記錯,從正門進去應當是一面照壁。如今看,照壁不見了,卻是一顆樹。
這樹,沒葉子,一人合抱粗細,生得枝枝杈杈。但偏偏樹皮光滑極了,透着玉似的清輝。在樹枝上……
結滿了金元寶。
沒有風,但是滿樹金光耀人的元寶卻在一閃一閃地晃,好像誘惑人去摘。
事出反常即爲妖。這道理李雲心懂。
他就閉上了眼睛。
通常的修士,除非藉助特殊手段給自己開了天眼、陰陽眼,是不能直接看到陰靈的。但自從李雲心吸收了廟中願力之後,卻可以看到陰靈了。第一次見到了喬嘉欣的無面鬼他就覺察了這異常。
但他並不是愛大驚小怪的人,沒有往心裡去。香火願力本來就是精怪們專享的東西,他一個大活人吸收了去,發生點異常也在情理之中。
到這時候他意識到,自己一定是看到了精怪所造出來的幻象了。他本就能直接見鬼,再步入精怪所造的幻象當中,更是看得分明、真實——這也是修士們,不樂意開陰陽眼的原因。因爲更容易被迷惑。
但既然是修行者,也自然有明心見性、識破迷障的手段——只要境界夠高。李雲心是化境,在這世俗間、對於一般的鬼怪來說,當然足夠高。
於是他微微閉了一會兒眼,再睜開。
結滿金元寶的樹不見了。一具乾屍直挺挺地站在照壁前,微微地晃。雖說是乾屍,但眼睛卻是有的。不但有,還是水靈靈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因爲沒有眼皮,看起來便是兩顆白底黑仁兒的珠子嵌在眼眶裡,現在正盯着李雲心一動不動。
如果這乾屍的肌肉豐潤一些,應該可以看得到它兩腮正繃得緊緊在使勁兒——“來呀,來呀,過來上鉤呀!”
李雲心嘆口氣,反手關上門。走幾步過去,一腳把它踹翻了,問:“裡面那位叫你守門?”
乾屍顯然非常驚慌,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全身都在抖——這是在試着“發功”,好趕緊再將李雲心給迷了。
於是他就放出了自己的“勢”來——的確就是那種“虎軀一震,散放出了強者之氣”。修行者的精氣神總是內斂、引而不發的。但並不意味着沒辦法靈氣外放。
這一下子,乾屍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化境高人的威能,頓時便一動不動了。
李雲心見它渾渾噩噩,想來也是個靈智未開的小妖。就不管它,繼續院裡面走。
再向前倒是一切正常,直到他穿過前庭、進了後宅。
一過月亮門,便聽見有人在說話。聲音是熟悉的——喬嘉欣的聲音。語氣也是熟悉的——那“三花娘娘”的聲音。
便聽她陰陽怪氣道:“……嗯?三觀!本娘娘說三觀與你們聽!便是那人生觀、世界觀……嗯……架子觀?咦……價值觀?嗯……便是這三觀啦。卻說這三觀法門……呸!坐好了!本娘娘**?嗯?!”
李雲心站在門外,揹着手聽了一會兒。
這貓妖……或者說三花娘娘,竟然真的有些門道。
第一次見她,她知道“丹青道士”。後來李雲心問她從何得知,她只說記不清了。貓妖用的是喬嘉欣壞掉的皮囊,本身精神又似乎有點兒問題,因此即便是李雲心一時都分不清她說的是真是假。
現在他在門外聽,就聽見她在“**”。
山野精怪,因爲偶然的機緣開了些許靈智,便有了修煉之心、向道之心。但天人們所傳的天心正法,即便是世俗間的野道士也輕易不得而見,更何況這些異類。
因此哪怕是最基本的打坐煉氣的法子,對於精怪來說也是珍貴異常。另有一些妖魔活得久了,撞見機緣,自己也可以悟出些修行的法子。此類妖魔便可以向其他的精怪傳法——傳了法,便有了徒子徒孫,聚集在一處漸漸勢大,可能爲禍一方。
李雲心聽她講的……大概便是自己悟出來的法門。低微粗糙,但着實是有些用處的。只是這貓妖似乎牢記了李雲心當初告誡它的話,將它自己的法門,託了“三觀大(防)法”的名頭,講與不知什麼東西聽了。
看起來在他沒來的這幾天裡,這貓妖不曉得通過什麼法子聚集了一羣妖精,自己做起了正兒八經的“三花娘娘”,大有開壇正位之勢了。
倘若是一般的修行者撞見這種事必然是大叫一聲“妖孽爾敢”,就衝進去殺個七零八落。但在李雲心這裡,他就只覺得有趣。
一則他是受過那些“狐仙”、“花精”的美好傳說薰陶的。二則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能力上限和下限在哪裡。真覺得要出問題再收拾了也不遲。
這時候……他只很想看看裡面“羣魔亂舞”的情景。
於是就邁步走到了喬嘉欣原來的臥房門口,將門推開了。
門一開,“三花娘娘”的聲音戛然而止。
李雲心看到“喬嘉欣”正端端正正地盤坐在對門的一張木桌上,挺着脖子。一手擱在小腹前,一手中指和拇指掐了個決,託在半空中——瞪着雙眼瞧他。
而在她的面前,地上……
臥着一隻紅冠大公雞、一隻白毛紅眼兔子、一隻黑貓、還有一隻灰毛老鼠。
這四隻動物似乎聽三花娘娘**聽得迷了竅,聽見開門聲仍未回過神兒,還在地上一動不動。
倒是貓妖瞪着眼睛看了李雲心一會兒,一轉身就躥下桌子、鑽進了牀底,只露出一雙眼睛出來:“咦?啊……啊呀,爺爺、爺爺、哎呀,我**,咦?我記得三觀嗯……”
直到這時候那地上的四隻動物才知道驚了,一時間雞飛狗跳,好不熱鬧。那兔子只往牀下躥,公雞扇着翅膀要向門外飛,可又怕李雲心站在那兒。黑貓見了老鼠,忍耐了一會兒終究沒敵過天性,喵了一聲便去撲它。那老鼠倒是個膽子大的,哧溜一聲便鑽到李雲心腳背上、拿兩隻細細的前抓搭了他的腳踝,瞪着兩隻烏溜溜的小眼睛仰頭看他。
李雲心知道這貓妖是怕自己怪她“聚攏妖孽爲禍人間”。
但他沒心情管這事兒。也沒心情去跟貓妖說話。
現在他只微微仰着頭,向上看。
一張沒有五官的面孔,距離他的臉只有不到十公分,彷彿在死死盯着他。這面孔之後的脖子很長,一直到棚頂——喬嘉欣的鬼魂,正攀附在屋頂上。
她也在聽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