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會兒。
劉公贊笑嘆:“貴會真是神通廣大,無處不在。彷彿天地之間,到處都是你們的人了。”
“但可用的人不多。”清水道人看看他,“李雲心能夠得到你,真是他的福氣。”
“以誠待人,自然會有人效力。”劉公贊微微搖頭,“我與他不過是意氣相投罷了。但木南居主人貴爲一會尊主,怕是想要用誠也難。沒人會相信你的誠意。這一點,並不是你的錯處。”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實際上在不動聲色地觀察這位木南居主人的臉色。
因爲他意識到眼下的事情似乎有點不對勁兒。
當李雲心在陸上的時候,木南居主人屢次向他示好,但從不露面。劉公贊那時候本以爲這位主人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譬如真龍,要保持神秘感與威懾力——因此纔不現身。
但如今見她,知道她手段高明。連自己如今的境界都瞧不出化去剛纔他那一掌的到底是何種神通。這意味着他此前的猜測不成立。
然而,她卻來見了他。
且在兩人交談的時候,這位木南居主人對他表現了相當的關注與尊重。劉公贊認爲可以排除對方想要拉攏自己、將自己收爲她用的可能性。因爲他與李雲心的交情,人人都清楚的。他絕無可能轉投他人。以這位主人的眼界,不會想不到這一點。
那麼他能夠想到的另外一個可能性,就是她想要通過自己,來扭轉李雲心對她的印象了。
自己的話,心哥兒會往心裡去。如果自己能夠“美言”幾句,甚至在雙方溝通的時候僅僅是保持“中立”的態度,也會令李雲心的態度發生微妙變化。
可這位木南居主人又是何等人物呢。人世間的帝王於她而言,或許都是螻蟻一般的存在。自己不過是得道一年有餘,所擁有的僅僅是修爲、同李雲心的親近關係罷了。竟叫她這樣的人“紆尊降貴”、親自來見。
好比當初的離帝對一個市井之間的匠人平等相待了!
這便意味着,如今李雲心所做的事情,對她來說是極其要緊的。也許對她而言,事情正進行到了最爲關鍵的一步。
這一點,還有別的證據。
她竟提議叫琴風子帶他們兩人去蓬萊。
剛纔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劉公讚的心裡也是微微一跳。因爲即便以他如今的身份,都不樂意叫一個境界低微的方士“帶”自己去蓬萊。這種做法對於一個強者而言,實在難以接受。便好比人間的帝王很難接受喬裝成一個乞丐避禍一般——除非萬不得已。
木南居的主人,在某個事情的極關鍵時刻,因爲萬不得已的理由,要去找真龍。爲了什麼?
以劉公贊目前的眼界見識,他只能猜,是爲了力量。
擁有強大神通的存在,還能爲了什麼呢?
她想要真龍的力量?可是怎麼要?她又是怎麼同真龍攀扯上了關係?木南居的目標,不一直都是共濟會的麼?
因而,他以有些過分的說教語氣,對她說“這並不是你的錯處”。
她應該表現出明顯的不悅的。
但……
清水道人笑了笑:“你說得有道理。”
又像是有幾分感慨,再將劉公贊打量一番:“相比李淳風,你倒更像李雲心的父親。”
清水道人的回答,與劉公贊預想的一致。她沒有不悅,反倒愈想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以她的身份地位、說出這麼兩句話,已經近乎諂媚了……
如果心哥兒在就好了!他在心中大叫,他一定會猜得出這個女人究竟想要什麼!!
但如果叫他自己來猜,他所能得出的結論也僅僅是——這個女人的確懷有強烈的目的性。她對琴風子說的話不是假的。她想要去找真龍做些什麼,態度極不友善。她的確可以成爲一個暫時的盟友,叫李雲心擺脫困境!
她從前也是這樣想的。但心哥兒拒絕了。到如今……這個主意要叫他來拿了。
劉公贊沉思一會兒,終於開口道:“我們是朋友。那麼,貴會在無生仙門裡,還有多少人?我能做什麼?”
清水道人笑起來:“不多,但足夠。我們在此靜等琴風子的消息。我猜,用不上一天的功夫。”
“那麼就一同等一等吧。”
兩個人便在站立在這塊礁石之上,遠眺大海。
倘是凡人,這樣的氣氛就會顯得有些尷尬。但兩人都是超凡的人物,不會在意這些事。既然心裡都大概清楚彼此的需求,反倒能說得起話來。但所說的也只是有關功法、神通之類的東西。
清水道人對於龍族的事略有興趣,劉公贊便泛泛地談一談。
劉公贊對於木南居如何經營勢力有興趣,清水道人也泛泛地談一談。
其間只有幾句話叫劉公贊留意、多心。
在談到如何隱秘傳遞消息的時候,劉公贊誇讚木南居的人幾乎“無孔不入”,效率高得驚人。清水道人卻微微一笑,看他,說:“也不是事事都清楚。有些時候,即便是花了力氣想要關注的人,也可能脫離掌控。”
“譬如前些日子,你忽然消失了半月,不知所蹤。我會上下都查不出——到底是去了哪裡?”
劉公贊想了想,說:“見了些心哥兒從前的朋友,照拂一番。不想叫他們參與到這些事情裡,所以不便說。倒另有一件事,想聽聽貴主人的看法。”
“請講。”
劉公贊看着她:“我聽說鵬王已出世了。卻一直沒有動靜,彷彿在圖謀些什麼。貴會怎麼看?”
清水道人搖搖頭:“不清楚。”
這樣的回答當中所蘊含的意味,顯然並非“不清楚”,而是“不願說”、“不願提”。
劉公贊心裡又有些了計較。微微一笑,不再追問。
……
……
琴風子回到蓬萊島,立即去見了紫夜真人。二人佈下禁制,琴風子將所見所聞全部細說出來,而後等待紫夜真人的決斷。
叫他感到意外的時候,紫夜真人只考慮了不到一刻鐘的功夫。而後他在空曠寬廣的大殿中說:“可以。”
琴風子沉默一會兒,低聲道:“可是,真人。如此……我們有可能成爲仙門的罪人。”
紫夜真人笑了笑:“什麼情況下,我們纔會成爲仙門的罪人?”
“在,老祖本心無私,是我們妄生憂慮,錯怪了老祖的情況下。”
“但在那種時候,老祖在,仙門同修在。有什麼人能損得了仙門的根基呢?那時候,仙門無損。有損的,只是我們這些人罷了。如果真是那樣,即便是我們被驅逐或是殺死,又如何呢?我們不過是爲仙門盡心盡力,只是走錯了一步而已。”
“世間沒有兩全法。要做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情,便要冒險。庸人不敢冒險,只有勇士、心中真正有仙門的人,纔會冒我們這樣的險。如果這樣,縱使成了罪人,我們也問心無愧。”
琴風子欲言又止。他思索紫夜真人所說的話,又低聲道:“但……還有一種可能。錯在老祖,而不在仙門。引外人入海,倘若連仙門也被……”
紫夜真人專注地看了他一會兒。一直看到琴風子訕訕地閉口不言,才低嘆口氣:“你能在心裡生出疑惑,敢於懷疑老祖做的事,說明你是一個有勇氣的人。”
“你有了這樣的勇氣,眼下又爲仙門擔憂,說明你是一個有胸懷的人。但,師弟,你的胸懷,還不夠大。我問你。我無生仙門建立數萬年,一直以來,所追求的是什麼?我們苦修神通,除了得長生之外,還要追求的是什麼?”
琴風子略茫然地答:“爲了……回到陸上,重振玄門。”
“重振玄門,又是爲了什麼?”
“爲了……爲了……”琴風子猶疑着。心裡倒是有個答案。可在他看來,那個答案太過……光明。他想到自己眼下在做的事,從前做過的事,到底不敢說出口。
於是紫夜真人替他說了出來:“爲了天下蒼生。”
他說了這話,在殿上踱了幾步:“就連那李雲心在陸上的時候都說過,要建立一個樂土。在那片樂土當中,人與妖魔和諧共處。難道我們卻想不到這一點麼?如果真是我們想錯了老祖——老祖在洋上爲我們這些妖魔傳授神通、講做人的道理——他又是爲了什麼?不也是爲了這件事麼?”
琴風子發愣。此類的話,劉公贊在礁石上也對他說過——說李雲心在那一天告訴他,他所做的事,也是爲了人的未來。而今再聽到類似的言語從紫夜真人口中說出來,他倒是真地忍不住去想……
是不是因爲囿於自己的境界……心中所想的,也沒有這些人那般高遠呢?
他莫名感到一絲慚愧。便聽到紫夜真人說:“去吧。”
他再沒法子說什麼,只能行一禮,退出殿外。
走到殿外的臺階上,再擡眼看蓬萊島上的延綿山峰、殿宇,看遠處的海與天,低嘆一口氣:“老祖。我們只是爲了仙門。爲了……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