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心踏在雪地中,驚訝地發現極遠處……那本該是一片殘磚碎瓦的荒原上,又出現了一座小城。
已至洞庭邊,亦發現在這寒冬時節洞庭冰封了。這意味着,湖中主事者已不在了。人們雖畏懼妖魔,卻不曉得他們生活中的某些便利其實也是妖魔給的。譬如內陸之中的某些降水,譬如眼前這片廣闊水域。
凡大湖大河,若是處在北地冬季卻不凍,便是因爲其中藏匿強大妖魔。妖魔以妖力對抗天時,既叫自己過得舒服,也爲周邊的人帶來福利。
可如今湖中沒了洞庭君,又無其他大妖,在冬日時便死氣沉沉了。
據說往東海去了的洞庭君未死,只是被萬年老祖囚禁起來。李雲心與那老魔長談時,他又說自己待洞庭君極好,兩人相處得很愉快。那時老魔所說的話雖不都是真的,可在這件事上,該沒什麼作假的必要。
然而如今老魔已死,從前的無生仙門弟子也被他殺了個七七八八。洞庭君……不知結果如何。
或許還在弱水之中想辦法,打算脫困吧。
他踩着腳下的冰碴兒與枯草,又擡眼往遠處看。
遠處那小城,坐落於渭城廢墟之上。其實很少有磚木結構的建築,大多是些棚舍。以他如今的目力,在運起神通時能清晰地看到其中人來人往的景象。
那小城周遭的積雪都被清理乾淨,一些棚舍中熱氣騰騰,聚着不少人——十之八九都是人,餘下的,則是妖。
有些妖化了人形,有些則化形不全,還露着尾巴或是毛茸茸的臉。但那些人似乎同妖魔相處已久,都不畏懼了。
他甚至瞧見有個黑黝黝的男子與一個妖魔打趣說話,似乎兩人的關係極融洽。
這些城外的棚中生着爐火,架着大鍋。一些似乎是粥鋪,在給人或妖施粥。另一些則似乎是小商販自己的營生,然而人來人往也不見收錢。
李雲心瞧見這一幕,便覺得有些欣慰。小城中該是山雞在主事。遇到的那個烏雞精所聚攏的難民們,應該就是要送到這裡的。他又掃一眼,竟瞧見個眼熟的人——即便是他這樣的太上之境,心中也生出一陣悸動。便笑了笑,擡腳往小城中走去。
這小城沒有城門,也沒有城牆。只在近城外棚舍的道路上豎起一座石牌坊,上書“渭城”兩字。
離這牌坊最近的棚舍,也是在小城最外圍的。但周遭人或妖可不少。棚子外面擺了八九套桌椅,都坐滿人。另外一些人沒處坐,便或站或蹲——人人手中都捧了一碗熱氣騰騰、浮着油花的酸湯子,在這冰天雪地中就着寒風慢慢吸溜。
當他走近人羣的時候,看見他的人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反應——即便他在這寒冷的季節只穿了一身輕薄飄逸的白衣、且相貌亦是俊美得非人。因爲他們的頭腦當中生出一個念頭,告訴他們:沒什麼好奇怪的。這僅是個普通人。
這強大的念頭超越一切理性認知,也叫李雲心免去許多的麻煩。
他走到棚下的大鍋旁,瞧見一個小販正在忙,身邊有兩個孩子幫工。一羣人圍在鍋邊翹首以盼,彼此還在熱熱鬧鬧地說着話兒。在中陸各國的這個季節,每時每刻都有人凍死或餓死。而在這小城中,似乎人人不擔心這樣的性命之憂。他們看起來快活精神,幾乎沒什麼煩惱。
李雲心往鍋裡瞧了瞧,隨意對鍋邊小販說:“近來可還好?”
小販抹一把臉上的汗,轉臉看他一眼。
存於心底的某些記憶立即浮了上來。伴隨那些記憶一同出現的,應當還有會叫他目瞪口呆、隨即便要傾身跪拜的強烈情感。但某種力量壓制了這種情感,叫他處於某種奇特的狀態。
於是他在微微一愣之後,只亮了亮眼睛,快活地說:“哎呀,是您呀!”
他邊說邊忙,口中又道:“可好久不見您了。快有一年了!”
李雲心笑笑:“這麼說你逃出渭城去了?”
“好了,開鍋!”小販轉臉對幫工的兩個少年吆喝一聲、叫他們來盛湯分發,便在圍裙上擦擦手、站到李雲心這邊來,“要說這個,還得是老天保佑。您之前在柳河邊兒教訓了我,我覺得在城裡這營生沒法兒幹了,就想回老家去。結果後來聽說神龍教要在城裡祈雨,我尋思着,不如再幹一段時間再走——我就擠到那人堆兒裡去了。”
李雲心意識到,他所說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奪舍九公子之後,他躲在洞庭邊弄了個神龍教。而那時,道統又來了人查劉凌身死一事。那是月昀子。他與月昀子大戰之前,的確是先在城中爭鬥的。那時渭城已有數月沒有降雨,人們以爲神龍教主要祈雨,便都聚到決戰處。豈料那些人,都成了月昀子祭煉法陣的材料。【注1】
李雲心饒有興趣地問:“後來呢?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小販想了想,嘆口氣:“要不怎麼說是老天保佑呢。那天我在做生意——買賣還不錯。忽然像是被鬼上了身——呸呸,不是鬼……反正就是個什麼東西。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什麼都不知道。再一醒過來,發現自己和人說話兒呢!我當時一琢磨,就覺得心裡發毛——您知道前段時間我還在河邊被您給教訓了。”
“我就尋思,我的天吶……又遇着稀奇事兒了!是不是老天爺不想叫我吃這口飯了?我越想越怕……趕緊收攤兒走了。哪知道我前腳走,後腳……唉。”他連連嘆氣,“人心都是肉長的。我現在想起那些人來,我……唉。”
“所以後來渭城被焚的時候,你也逃過去了。”李雲心輕聲說,“眼下重操舊業了?生意倒是更好。”
小販擺手,不好意思地笑:“可不算,可不算。這人哪,經歷一生一死,什麼事兒都看開了。”
“從前我也是爲了營生爲了餬口……做事兒不很地道。可經那麼一遭,再被您一教訓,我就想頭頂上真有個老天爺。我逃了一命,活了,是老天爺開恩。可不敢再像從前一樣——您說是不是?”
李雲心微笑着點點頭。
“所以這個可不爲賺錢。”小販的眼中散發出柔和的光,“城主救了咱們這些原本該凍死餓死的,又給了咱們吃的。我就想,我有這手藝,不如做點事兒。米麪白領,我只是花些力氣。眼下雖說是白乾,可比從前賺錢的時候快活。”
他往自己胸口指了指:“心裡快活!”
“好。”李雲心說,“你想得通透。”
他又往大鍋底的竈裡看了看——燃着木柴,火光熊熊。便在衣袖裡一摸,摸出一根細細的樹枝來:“既然在做善事,這個就送你。”
只是一根最普通的枯樹枝。小臂長短,小指粗細,分了三個杈。
小販愣了愣,接過來:“呃……高人,這是做什麼的?”
“用來燒的。”李雲心笑着說,“省了你劈柴的力氣。”
又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做事。以後……要對百姓好些。”
小販又愣。他雖不是什麼讀書人,但也知道李雲心這話說得奇怪——“百姓”。在他印象中能用這詞兒來描述某個羣體的,是非富即貴的。可他何德何能?
但這麼一愣的功夫,眼前人已不見了。
小販轉臉四處找,沒找到。便捏着手中樹枝,喃喃道:“奇怪,奇……”
表情僵在臉上。而後,彷彿從前一直被壓抑的情緒此時統統爆發出來。他先呆若木雞,又猛地瞪圓了眼睛,嘴脣開始顫抖:“他……他……他……”
周圍有食客瞧見他這模樣,便問:“老周,怎麼了?”
“那人!剛纔和我說話那人!他——”小販說,“是那個仙人啊——”
“誰?”食客皺眉,“剛纔沒人和你說話。老周你累着了?歇會兒吧。你這兩個徒弟挺機靈。”
“嘿!!”小販卻忽然跪倒在地上,在雪中咚咚地磕起頭來,“神仙在上,神仙在上,神仙來看我了——好人有好報哇!”
這麼一鬧,叫周圍的人都圍過來,打聽他是怎麼了。兩個徒弟從鍋邊跑過來攙他,卻也叫他按在地上一塊兒磕頭。
磕了一陣子他直起身來,一抹臉上的眼淚鼻涕,將手裡捏着的那根樹枝高高舉起:“神仙送我的!”
到這時候,人們便覺他這該是發了瘋。都曉得這老周從每天天不亮的時候就起了,自己進幾裡地之外的林子裡去劈柴,再花一上午的時候拉回來。到了晌午,又一直忙到天擦黑。這麼折騰,誰都吃不消,如今終於病了。
便七手八腳地圍過來要將他拉起,送進棚子裡好好歇着。
卻見他揮着手裡的樹枝急:“你們都不信我!?剛纔都沒看見仙人!?仙人給我的!”
然後又跑到竈前,抄起火剪將竈裡燒着的柴火統統扒拉出來了。那些柴帶火,這棚舍有都是木頭和茅草搭的。周圍的人一陣心慌,忙七手八腳捧着雪將火給熄了。卻見小販哆哆嗦嗦地,將那根細細的樹枝送進竈裡,口中唸唸有詞:“神仙送我的……神仙送我的……”
瞧見他這模樣,兩個徒弟急得哭起來。周遭的人則連連嘆息。不曉得好好一個人,怎麼說瘋就瘋了。
但下一刻——
那樹枝一入竈內,騰地燃了起來。
這麼細細的一枝,燃起的火卻比潑了油還旺!竈裡的柴火被他扒拉出來,鍋裡的湯原本不沸了。可如今卻像是有人猛地在在湯裡攪了一下子,那沸水幾乎要濺出來!
所有人目瞪口呆,兩個徒弟都忘了抹眼淚。小販笑着大叫:“看!!仙人送我的!!”
他叫了這一聲,福至心靈。也不曉得從哪裡來的念頭,便脫口道:“小!小!小!”
細枝上的火忽然小了起來,倒叫這鍋沸得剛剛好了。他又顫聲道:“滅!滅!滅!”
枝上的火焰陡然收斂。他顫着手將這樹枝自竈下取出——模樣絲毫未變,甚至還是冰涼的。
他將樹枝高高舉起,大叫:“仙人顯聖啦——”
圍了一圈兒的人,呼啦啦地跪倒一大片。
他們這些凡人倒不曉得什麼靈氣、妖力,可遠處幾個妖魔卻是知道的。往這邊一掃,便瞧見小販手中那樹枝。登時覺得渾身癱軟,好像脊樑骨都被抽走了——他們如今的修爲若說是一捧清水,這細枝當中所蘊含的磅礴妖力便如無盡汪洋!
便也立時駭得跪下,不曉得是哪位可怕的妖王到此了!
而這時,李雲心已沿長街一路向城內行去。且意識到自己如今晉入太上,無論是心境還是性情,到底都與從前有些不同了——而竟能“意識到”這一點,也叫他覺得有趣。
要是在從前,他可不會這樣默默地走。非得是在享受一番衆人及妖魔的誇耀之後,才心滿意足地離開。可如今只覺無趣——不是不再喜歡那種誇耀,而是覺得有意識地去等,實在沒什麼意思。
譬如一位擁有可怕權勢的貴人,若叫他在過路時候聽着街邊百姓的敬仰崇拜的言語,心中也會受用。可若要故意設計去得到那些東西,則會覺得無趣。那種程度的人,怎麼會在意“螻蟻”的看法。
遠處,城外,似乎有越來越多的人聚集過去,瞻仰小販手中那樹枝。李雲心留在那東西當中的妖力於他而言,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可即便是那麼一點點,只用來燒,也可以燒上個近千年。
他這樣走了一段路,慢慢地看,慢慢地想,漸漸明白了這小城中的一些事。
小販說米麪是白領的,看起來山雞已在城中建立了一套卓有成效的救濟機制。但這不叫他驚訝——跟他這麼久,且自身有神通,如果做不到這一點才叫他驚訝。真正略吃驚的是,人與妖在如今竟可和平相處。可見山雞着實用了心。
深入城內時,棚舍便漸少了,用土石搭建起來的建築變多。行人倒是不少,臉上亦是快活模樣。能在這樣短的時間裡營造出如此氣象,也是好本事。他正想到兒,忽然瞧見一棟黃土築成的小屋外、柴垛旁……
臥着一隻髒兮兮的三花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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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詳見第一百八十二章、一百八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