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擡擡手,但又放下。
便轉了身慢慢走下臺階。黑貓趴在石桌上,馬在院北的馬廄裡。兩者瞧見他都仰起頭、又低下頭。
李雲心在院中停留一會兒,低聲說:“照看好她。做得好是你們的福緣。做不好就是禍事。”
然後他邁步離開了這院子。
回到小渭城的時候已是深夜。因爲是走回來的,身上就沾了夜露。又沿街慢慢地走,看兩旁房舍的模樣。無論與從前的渭城相比還是與他那個世界的城鎮相比,這裡都顯得破落寒酸。前些日子是花神節,許多人家在屋檐下裝飾了草編的花墜子。到這幾天附近回春,又有些人家採了新綻的野花裝飾在門板上了。
第一次來此的時候他沒心思看這些東西,如今卻都盡收眼底。於是還看到高低不平的街道、街道兩側的穢物。他低嘆口氣,便道:“山雞。”
只過了十幾息的功夫,雞精便打拐角處跑出來。腳步聲在巷中迴盪,有幾戶人家開了窗,往外瞧一眼,便又關上了。
李雲心入城的時候沒驚動別人,但講法的時候卻有許多城中妖魔也來了。所講的法不可外傳,然而講法這件事本身沒什麼不能說的。因而這幾天的功夫,人們已曉得那位“教主”、“會長”,就在城裡。
若是個實實在在的人,大概很多人都會想要找找看、看能不能一睹尊容。
但“李雲心”這名字所代表的那個人在小渭城絕大多數的人與妖魔心中實則是類似高天之上神靈一般存在。凡人對於他來到城中這件事最常見的反應,該是在自家孩子做了錯事、或者說了什麼不敬的話之後,誠惶誠恐地在心中念:“李老爺莫怪、李老爺莫怪,小孩子不懂事、小孩子不懂事。”
好像他真已經化身了天地,成爲舉頭三尺的神明瞭。
倒不會有人想得到,在這樣一個春寒料峭的午夜,他被人拒絕了,且正在街上散步。
雞精見他如今這模樣,曉得是出了些事。但也知道主人想說就會說,自己最好別多嘴。便湊上前,在他身邊陪着走。又走了一會兒、到這條街道的盡頭,李雲心才站下說:“這幾天沒問你。我來的時候聽說米麪白領,都是哪兒來的?眼下還夠不夠?”
山雞呵出一口白氣:“之前討伐了幾個小妖王,搜刮了一些。但大部分是用從他們的巢穴裡拿來的金銀在南邊的集安買的。城裡妖魔多,運貨這件事倒不麻煩。但這些日子外面的都安生了,咱們也不好再去抄家,的確不夠用。主人問得正是時候。”
李雲心愣了愣:“嗯?”
山雞也愣了愣:“主上問我這個……不是要給我錢嗎?”
李雲心搖搖頭。也不知是苦笑還是氣得笑了,但終究是有了些笑意:“你想得美。我是想問你城裡的吃的,夠不夠再叫人把這城擴大一些、整修一遍。”
山雞眨眨眼:“這個……怎麼整修?再擴一些?”
李雲心便擡手往街道上指了指:“路要平。路面用磚砌了。道路兩邊要有暗渠,下雨天用來排水,平時用來排污。這些個,堆在路邊,像什麼話。”
山雞往路旁瞧了瞧。一些生活垃圾,還有些排泄物。但他對此沒有太大感觸——即便是從前渭城繁盛的時候,也僅有幾條大道是夯實了的、兩旁還算乾淨。到了小巷裡,和這種模樣差不多。
平日的確有倒夜香的,但不是每家每戶都捨得出那個錢。
可他聽李雲心的意思,該是要把城中每條道路都搞成這個樣子。且還要路面路邊乾乾淨淨。他知道主上喜歡乾淨,可沒想到要乾淨到這種程度。
然而只點頭:“是。明白了。主上是要叫這城裡乾乾淨淨,見不得穢物。”
李雲心嗯了一聲,又說:“這是不是得不少錢。”
雞精這纔在心裡暗鬆一口氣,忙說:“得出人工,就得要吃食。城裡的妖魔倒是可以用,但不夠,一定還要人的。這些人……來城裡安定了沒多久,很多傷病體弱的。又剛吃了幾天飽飯……要是叫他們做這麼多事,只怕要鬧起來。”
李雲心轉臉看他:“你怕他們做事就鬧起來?你還算一直養着白吃白喝麼?”
山雞又愣。揣摩了半天李雲心這話裡的意思,才說:“我……從前三花娘娘教導我們,說主上說過,不可害人性命,我以爲……”
“所以你就要對他們好,不叫他們受委屈,以爲我想這樣?”李雲心笑笑,“天底下哪有不受委屈的事。老子還受委屈呢。”
後一句說得極輕,倒像是嘀咕了一句。山雞沒聽清,忙問:“主上說什麼?”
李雲心卻板了臉:“不能這麼繼續幹下去。要給他們找事做。不然都吃飽了纔要鬧事。另一個,也得叫他們以後有個營生,好各事其業——你要建的是一座城,而不是個難民營。”
他想了想,伸手往地下一抓,便抓出個破碗來。瞧這模樣該是從前渭城居民所用的物件——在焚城時或許被壓得深,沒碎也沒被燒壞。
“拿着這碗。要多少在裡面取多少。”李雲心將碗遞給他,“取錢的時候就念三遍:李老爺行行好。”
真打這碗裡取出金銀的話,卻不是別處來的。而是從這渭城裡來的——曾經城中有多少金銀都被燒化又埋入地下了沒人曉得。但以從前渭城的富庶程度而言,用來再建一座一模一樣的也該不在話下。若不是因爲渭城是被玄門的人毀了,周遭百姓都覺得這裡遭到天罰是不祥之地、且後來又起了刀兵戰亂,只怕再過些日子這裡就會被蜂擁而至的尋寶人佔據了。
可山雞接了碗,卻意識到一件事——
他家主上又不開心了。短短几天的功夫,第二次很不開心了。所以又開始說怪話兒來逗樂子。
同前幾天相比,他今晚平靜許多,臉色也嚴肅許多。看這城中街道的時候總像是在琢磨什麼,彷彿心不在此地。
便小心翼翼地問:“主上……還有什麼別的吩咐麼?”
李雲心沉默一會兒,說:“要把渭城建成個有趣、漂亮、乾淨的城市。現在是春天了……該種地了。”
“我覺得西南邊挺好。你可以叫人在西南邊開墾土地。明天你自己跑一趟,一直往那個方向走,大概會瞧見個竹屋。你別湊過去,自己掂量一下——離那裡多遠墾田。要叫裡面的人能遠遠地瞧見有人來往走動,又不至於叫那些人擾了竹屋附近的清淨。”
“再告訴那些人,除非裡面的主人主動過來同他們說話,不然不許他們過去。墾田時候的一些髒東西,都給處理好。”
山雞想了想,肅然道:“曉得了。但主上指的髒東西,是附近的陰神、亡魂麼?我今晚就處理乾淨。”
李雲心看他一眼:“是指屎和尿。”
山雞說:“……哦。”
他撓撓頭,又看看李雲心的臉色,猶豫着說:“主上。你看……要不要再弄點兒別的?”
“別的什麼?”
“譬如說,弄幾個生得不叫人討厭、也機靈的貨郎——”他眨眨眼,“女貨郎。挑着擔子,裝些新鮮玩意兒,再裝些油鹽醬醋針頭線腦,或者文房四寶之類……隔些日子就往那邊走一趟,賣賣貨。”
李雲心想了想:“好。”
山雞高興地搓搓手:“主上可是……嘿嘿,金屋……”
李雲心看他一眼:“是李閒魚。”
雞精便愣了:“啊……是她的話,倒也用不着擔心。她乃是……”
“她現在是凡人了。”
雞精又愣。隔好半晌才道:“這……那麼倒是可以叫她來城裡住——我也可以……”
“她嫌城裡無趣。”李雲心看看這街道,“我也覺得髒。可不是說你做得不好——一個多月的功夫做到這個程度,天底下沒幾個人辦得到。只是還得改進。”
山雞應了。纔想了想開口:“主上,我這兒倒有個消息——有人說瞧見了從前渭城裡那個於濛。”
李雲心變了臉色:“怎麼才說?!”
“瞧你剛纔心情不大好。”山雞低聲道,“不算是個好消息,但也不急在這一會兒。是這樣——”
“容軍那邊的消息線來人說,曾在亂軍當中見到一個男子,帶一個侍女、一個病人,帶一隻黑貓。當時是和難民一起逃,之後沒了蹤影。是在從前烈國一帶。事情是一個月前,我剛得到消息。”
李雲心皺眉想了一陣子:“沒有神通?”
“該是沒有。”山雞說,“那邊的是個機靈人,如果有會一併報上。我已叫他撒人去找了。”
“警長沒有化人形……倒是現的原形。”李雲心搖搖頭,“的確不算好消息。好,你好好做事,我走了。”
“主上是去找他們?”
“嗯。”
李雲心說了這句話,身影便已消失了。山雞將將嘆了口氣,卻瞧見從天上飄下來一張紙。他忙接了,發現是折起來的——是剪的小紙人兒。心念一動,便體察到其中磅礴妖力。
這是一件法寶。他毫不懷疑若將其展開,這些紙人兒便會蹦蹦跳跳地落在地上……變成許多在修整這小渭城時可以用得上的、永不知疲倦的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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