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光又爽朗地笑,聽起來卻並非是個老者的聲音——若說是個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的聲音亦無不可。
笑了三聲才道:“我在封印中時,就聽到我這女兒提起過你。後來出了封印,對你所知就更多了。因而才曉得被你盯上的人哪個會有好結果呢?”
“你如今得了那邊那些人的青眼,今非昔比。若我所料不差現在雲山也該在我們頭頂上——如此威壓之勢,你說這些話纔算是自謙。”
“可憐我這傻女兒還擔心我要害你。她卻不知你若無心害我,我就該自嘆多福了。”他說了這話,金光忽然一漲,“心兒。如今的局勢不是你能左右的了。暫退下吧。”
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白雲心的身子忽然一僵,便直直地從空中掉落下去。
約落了數百丈,忽有一妖將從下方直衝而上將她接住,該是安置到雲頂天宮中去了。
李雲心收回目光微微一笑:“你和洞庭君處事倒是很像。”
金鵬竟然明白他在說什麼,便又笑:“我們妖魔處事與人可不同。你有你身邊這位慈父養育照料,自然覺得妖魔無情冷酷。可若像是你們人一般總不放手,纔是害了自己的孩兒。”
“我對這女兒便是太寵。她倚仗我的威勢行走世間覺得逍遙快活而不知險惡,竟喜歡上你,又覺得我們之間的事情還有善終的可能——”
李淳風在這時開口:“鵬王,且聽我一言。”
他伸手在李雲心的胳膊上拍了一拍、深深看他一眼,便拱手向前。直至兩者之間才道:“我們從前是對你起了殺心。”
“但那時候是因爲不瞭解你的爲人,認爲你與我們平日所見的那些妖魔一般,陰狠狡詐,絕無和平共處的可能。”
“但我此前與你交談,意識到你並非那些平庸之輩——否則從前的畫聖不會與你合作。你又爲雲心座下的貓妖重塑身軀,對待玄門前代聖人也禮遇有加。因而才意識到,是有可能同你談上一談的。”
“如今雲山的確高懸在天。可我們也僅是爲了以策萬全。你與雲心皆爲太上,一旦爭鬥起來,漫說這天煞崖,就是周遭數國之地都要生靈塗炭、不啻滅世之災。”
“我與雲心志不在中陸,也許很快就會去往幽冥世界。若這中陸上沒了你,難免妖魔橫行再起戰禍。於情於理,有你這位太上鵬王在陸上節制妖魔都是最好的選擇。若非不得已,沒人願意與你這樣一位雄主爲敵。”
金鵬似是想了一會兒:“那麼你們如今來又是爲了做什麼?”
“正是爲了表明心意。”李淳風認真地說,“也是爲了救回龍九與劉公贊。如今兩者都脫了困,我們沒什麼所求了。”
那團金光便稍稍黯淡了些,露出其中一個人形。但面孔仍舊模糊不清看不分明,只能隱約瞧得出他的動作。
“漂亮的話人人都會說。但當真行事可就說不準了。”金鵬冷笑一聲,“若因你這些聽起來情真意切的話我就真對你們放了心,大概我早已葬身妖腹之中了。李淳風,想要我們之間不起戰端,我倒有個提議。只是不知道你敢不敢答應。”
李淳風微微一笑:“鵬王但說無妨。”
“請你來我嘲天宮。”金鵬沉聲道,“我嘲天宮佔地廣闊、靈氣充沛,不遜色於道統劍宗的那些洞天福地。你在我嘲天宮做客,一樣可以修行。只要龍王一日不與我爲敵,我便一日將你奉爲座上賓。這提議你以爲如何?”
李淳風又一笑:“鵬王是說要以我爲質?”
“倒也可以這樣講。”
“呵……我倒無所謂。”李淳風搖搖頭,“但鵬王真以爲龍王這樣的人,會因爲一個人而被牽制住麼?我們想要同你和平共處是因爲當下的大勢,而不是什麼私人的情感。若真到了不得不戰的那一天,我李淳風死又何妨?斷不會叫雲心爲難。你要以我爲質,實在多此一舉。”
金鵬大笑起來:“李先生這話大謬。龍王此身雖爲妖魔、也有冷酷無情之名,實際上卻是個極重感情的人。若非如此不會以身犯險來救龍九劉公贊,也不會同我那女兒糾纏許久。至於你們兩人的父子之情麼,本君也所有耳聞。據說如今早摒棄前嫌、和好如初了。這樣的一個你留在我嘲天宮,絕不會是你口中‘無所謂’的事情。”
李雲心安靜地凌空而立,聽他們兩個說話。
聽到一半的時候打了個哈欠。
九公子與劉公讚的龍魂都被他收了。沒有收在皇輿經天圖中,而是收在他的行宮之內。龍魂與人或尋常妖魔的殘魂一樣,都算是嬌貴的東西。若沒了身軀依傍、又不能得到機緣煉成鬼修便會受損。雖說不會如尋常殘魂一般漸漸消滅,可終究是有影響的。
先前書聖蘇玉宋的轉世劫身“蘇翁”溜到他的行宮之中爲劉凌重塑六慾劫身,便說明行宮裡是個溫養此類殘魂、龍魂的好地方。便將他們收在那裡了。
九公子的境界畢竟低微,呂君身死他也受到波及,龍魂便懨懨地像是沉眠了。倒是劉公贊境界高些,所受影響不大。因而他聽李淳風與金鵬言語交鋒時,便分了神同行宮裡的老劉說說話兒。
許久不見,如今再同他搭上話了,倒是覺得安心些。
——那兩位說話時,劉公贊卻也沒閒着。先聽李雲心以神通傳音將近期的事情都說了,便沉思一會兒,對他說“我覺得此事並不像看起來這樣簡單”。
——李雲心纔打了個哈欠:“嗯。”
聽他這語氣劉公贊便能想得到他的神情。該又是從前那種滿不在乎、漫不經心的模樣。便急:“心哥兒,要小心。那是金鵬,不是從前那些妖魔——他畢竟是個太上!依我看的話他們兩人……”
“要合夥兒害我的嘛。”李雲心以神識傳音,話裡還帶笑,“現在是在演戲。他們不嫌囉嗦,我聽得都累。不過也算是在認真做事、做戲做全套。”
老劉一驚:“你先前只說是疑心……現在怎麼倒是這樣篤定了?”
這時候李淳風才又朗聲道:“好。既然鵬王這樣想,便依你的心意。若龍王點頭許可,我亦無不可。雲心——”
他說了這話,便轉臉凝重地看李雲心。
但隨即發現,李雲心此時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微皺了眉,在往四下裡看。彷彿周圍有一隻飛蟲,而他是一隻被飛蟲吸引了的貓。
金鵬也循着李淳風的目光去看他、也瞧見他這模樣。便問:“龍王在看什麼?”
“一個幽靈。”李雲心隨口答,彷彿被那東西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一個龍族的幽靈在中陸上空遊蕩。”
李淳風與金鵬都略一愣。而後金鵬笑了笑:“龍王是在說那呂君的龍魂?”
李雲心長出一口氣:“是啊。龍族龍魂不滅,這呂君的龍魂如今就在天煞崖附近,看,就在那兒。”
他伸手往下一指。二人便凝神向下看,果真探查到了龍魂。
呂君的魂魄藏身天煞崖周遭的密林中,的確徘徊不去。
“照理說龍族身死,龍魂該即刻往最近的龍子身上而去。”李雲心皺眉,“可這傢伙卻沒走——像是在找什麼。鵬王,我猜他是在找煞君——眼下煞君可是藏在什麼他去不了的地方兒麼?怪事。”
金鵬瞧了李淳風一眼,沉聲道:“只是無關痛癢的小事罷了。龍王,我剛纔的提議,你覺得如何?”
李雲心便收回目光。
他盯着金鵬看一會兒,又盯着李淳風看一會兒。纔開口說:“我不喜歡這個提議。”
“李淳風。”他略一沉默,慢慢擡起手,“其實你可以不去的。很多事都需要選擇……一旦選錯了路,結果就往往無法挽回。我不願意看到你去嘲天宮做人質,更願意你站在我這邊——即便因此要與這位鵬王大戰一場,我也不覺得後悔。”
“只是如今選擇的權利不在我,而在你。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他說完了話,手卻並未放下。李淳風遙遙地看他,亦沉默一會兒。
然後說:“雲心,形勢逼人。我去嘲天宮。”
說了這話再後退數百丈、停在金鵬的身旁。
李雲心忽然縱聲大笑、聲震雲霄。俄頃收斂笑意,臉色已如寒鐵一般。
“好。李淳風,我給過你很多機會的。”
“甚至直到剛纔那一刻我還在想也許到了這種緊要關頭你會忽然良心發現覺得……自己至少還可以懸崖勒馬。”
他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去:“既然你已經決定走這條路,能不能先告訴我,殺死我對你有什麼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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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風面露驚詫之色。隨後瞪圓了眼睛:“雲心,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雲心擺擺手:“這時候就不必演戲了。”
“呂君身死,龍魂該附身煞君。可煞君就在天煞崖、剛纔又同你一起追上來……如今這呂君龍魂卻找不到她了。”
“我想了想她可能在哪兒?該是被禁錮住、收起來了。可在這位太上鵬王現身之前……誰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收了這位玄境巔峰而一點動靜都沒有?”
他冷冷一笑:“是你吧。你也是個太上。在雙虎城鴻泰樓的時候一街之隔我探不到你的消息,就疑心這點。到今天我纔敢確定——你這位太上一直低調藏身假他人之手行事……究竟是爲了什麼?我快要好奇死了。”
那金鵬不說話了。
然而李淳風慢慢收斂神情,眼中滿是失望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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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心。我知道你多疑,但沒料到你我相處了這些天,你仍然疑心我。”他微微搖頭、悽然一笑,“你以爲事情是怎樣?我來了他這邊,而後與他合謀算計你……殺死你……再同他彈冠相慶麼?”
李雲心一笑:“我以爲接下來,你會叫雲山來轟我。”
他慢慢張開雙臂,仰頭高聲說:“來吧!叫我瞧瞧你們都有什麼手段!”
李淳風便也大笑起來:“哈哈哈……好,如今告訴你,我的確是太上之境!此前也的確與這位鵬君同謀,要將你誅殺於此!”
臉色又一凜:“但你可曉得你身邊人多口雜並非人人可以信任。我若不將此事瞞着你又怎麼會得到他的信任怎麼將事情做到今天這個地步!?虎毒——尚不食子!!”
聽了他這話金鵬的臉色一變。但李淳風卻已猛地向他撲過去——剎那間周身金光大盛、煙霞氤氳。又有無數神兵神將在虛空之中閃爍明滅、將他與這鵬王圍了個嚴嚴實實!
“匪類!!”金鵬怒喝,“原來你安的是這心!!”
這鵬王抽身便退,同時猛轟出一掌去。
他這一掌看起來便像是尋常武人的手段。掌勢凌厲、出手極快。可除此之外似乎並沒什麼天崩地裂般的氣勢,也沒什麼日月無光般的異象。
但是因爲強至太上,便返璞歸真了。
太上強者相爭,都已是天下最頂尖的武力。尋常人所見的什麼神通法術都只能作添花之用——倒是將全部的力量與玄妙手段都蘊藏在了看似平常的一拳一腳之中。若以李雲心從前那個世界當中的通俗小說裡常見的橋段作比,便是“這一掌無處可躲,彷彿包含天地大道、玄妙規律”了。
李淳風避無可避,也沒想要避!
他的目的似乎只有一個——便是將金鵬死死鎖在這方空間之中,叫他無處遁形!以一位太上之力、拼死要做到這一點,即便是另一位太上也難在瞬間走脫。
——他竟真的硬捱了這一掌。
一聲難以名狀的巨響傳播開去,李淳風鮮血狂噴,身周的金光禁制卻猛然收斂,更將金鵬禁錮其中!
便在此時他揚聲高喝:“狄公——來!!”
天地之間似乎靜止了一瞬。在這一瞬間什麼聲音都變得遙遠飄渺、失了真。
繼而,這片高天被一道白光撕開。
手指般粗細的白光自上而下,正中李淳風捨命構建出的這金光禁制!這金球便在剎那時間化作另一輪驕陽,爆出炫目的光亮與可怕的熱意。下方的大地距此處足有十幾個千米,但也是在這一剎那瞬間化作一片火海,就連那金鵬口中的異寶、梧桐巨木也熊熊燃燒起來!
目力所及之處……整個世界都陷於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