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馬上前阪,石子彈馬蹄。
不惜彈馬蹄,但借馬上兒。
陳孔驕赭曰,陸郎乘班騅。
徘徊射堂頭,望門不欲歸。
一陣童稚氣十足的的歌聲在我耳邊響起,這一份輕柔是如此的熟悉,有一種吳儂軟語的腔音,我這是身歸故鄉了嗎?還是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而滯留在此的只是我飄蕩不羈的魂魄。
我掙扎着想動,身體卻毫無知覺。
我極力要張口欲呼,卻只能發出一絲微弱的聲音。
“阿姐快來,這個死人醒過來了哎!”方纔清亮的童聲再一次傳入我的耳際。
人死了便是死了,怎麼可能會有死人復活的事!我睜開眼睛,映入眼眸的是一個梳着對角小辮伶俐乖巧的小童,他正睜着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對瞅着我。
“哎喲——!”我再一次掙扎着試圖翻身起來,全身卻是劇烈的疼痛。
我打量四周,這是一間用木板搭建的房間,狹長而低矮,除了我躺的牀和小童身旁的案几外,就再沒有其它的東西了,不時的掛在頭頂照明的燈火會左右的搖晃,隱約中耳邊更傳來嘩嘩的划槳聲,難不成我是在一條船上,我暗自猜測着。
“小績,你大驚小怪作什麼,驚擾了病人我不打破你的頭纔怪!”伴着這一聲輕柔嬌嗔,女子輕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我覓聲看去,只見一個穿着淡紫色衣衫的少女正向我走過來,在她纖手上,還提着一隻盛滿了熬好藥汁的陶罐。
“醒了!”她俯下身,輕撫了一下我的額頭。
一張清秀無塵的俏臉嵌入我的腦中,在她那雙塵世無染的眼睛裡,我看到了自已滿着戒備和疲憊的眸子,她牽動了一下嘴角,淺淺的酒窩便到了臉上,映着一旁整齊潔白的貝齒,顯得更是可愛親切。
“我——。”猶如驚鴻一瞥,又似靈犀突現,我在這一剎那幾乎在停住呼吸。她轉過頭去,一點點把陶罐中的藥汁倒出來,身影在搖曳燈光的映射下現出曼妙的姿態來。
“好了,好了,醒過來就沒事了,快張嘴把這碗藥喝了!”她的聲音裡有一種讓人不可抗拒的信任。我依言張嘴,藥汁是苦澀的,但我卻分明感到了甘甜的滋味,而在我的記憶中,我好象從來還沒有對另外一個人的話這麼順從過。
唱歌的小童湊到跟前,衝我擠了擠眼,道:“哎,知不知道,你已經睡了三天了,要是今天再不醒的話,那你就是這太湖裡的魚食了。”
“是你們救了我?”我呻吟道。
“哼,要不是我阿姐醫術無雙,又慈悲爲懷的話,你呀小命早完完了!”小童撇了撇嘴,驕傲的仰起頭道,就好象是他救了我一般。
見我猶自不信,小童瞪圓了眼睛,道:“我阿姐可是於神仙收的唯一女弟子,除了活神仙外,在這江東一帶最漂亮的最有能耐的醫師就是我阿姐了,我要是騙你,我就是小狗狗!”
“小績,別在這裡胡鬧,快到廚房讓小儀把熬好的膏膠端來!”那女子輕嗔了一眼,小童朝我做了一個鬼臉,蹦蹦跳跳着跑了出去。
“高寵多謝姑娘救命之恩!”我掙扎着欲施禮道謝。
“哎,你五臟六腑俱遭了極重的傷,不能有絲毫的震動,快點躺下!”女子忙喝止道。
我道:“不知姑娘能否告知在下芳名,日後我也能尋着報答今番恩情?”
女子用纖手輕繞垂在耳邊的一縷青絲,嫣然一笑道:“爲醫者,救危濟困本是份分之事,怎可奢望日後回報。不過人有百姓,皆是一符號而已,告之又何妨,小女子乃吳郡人氏,姓陸名緹,方纔出去的是我的幼弟陸績。”
陸績,這個名字聽着甚是耳熟,我心念一動,脫口問道:“陸績——,可是懷橘遺母之陸郎?”
女子黯然點頭道:“那已是二年前吾父在廬江太守任上的事了,小弟雖然頑劣好動,但事母至孝,前在壽春宴上見橘物喜,故懷三枚欲歸遺母。”
正說話時,艙門吱呀呀的開了一條縫,陸績先鑽了進來,喊道:“阿姐,儀侄來了!”
跟在後面的是一張梭角分明的俊朗臉龐,看這少年的年紀約在十三四歲上下,穿着的衣服很是樸素,頭上也僅是草草的挽了個髮髻,但在稚氣未脫的眉宇之間卻流露出一種果斷和堅毅的神色。只是這少年比陸績要大了好幾歲,怎會倒成了他的小輩,我不覺有些驚疑。
“膏膠來了!”看到我臉上神情,少年卻是神色如常,很是沉着的說道。
陸緹瞅我有些發愣,笑道:“這是陸儀,是我和小績的堂侄,他自小便失了雙親,一直跟着我們一起過的,你跟着我喚他小儀好了。”
說罷,陸緹便從陸儀手中拿過一坨黑兮兮粘粘乎乎的稠膠,遞到我跟前,頓時一股濃烈的藥香刺入我的鼻子,讓我不由得精神一振。
“我師父說過,世間萬物皆生於春,長於夏,收於秋,藏於冬,人亦應之,現在正是初冬進補的佳時,你重傷未愈,元氣大虧,這一副膏方有當歸、黃精、蛤蚧、人蔘、茸角、牛黃、藏紅花、葛藤等十餘味入藥,加上黑膠、庶糖、上等的黃酒配製而成,正好可以固本培元,養精蓄銳,彌補一下你身體的虧虛。”說起藥理來,陸緹細細而談,如數家珍。
膏膠入口有一點微苦,我稍皺了一下眉頭,站在旁邊的陸儀看得真切,道:“這膏方已熬了一日一夜了,滴水成珠,苦味自然就出來了,唯有這樣,藥效纔是最好的。”
陸儀象是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似的,一句話便道出了我的顧慮。懷着一種感激至極的心情,我看着圍着我的陸家三人,能夠遇上他們真不知是我前生哪一世修來的福份。
我原本以爲跳下危崖已是必死無疑,想不到竟還能起死回生。
“兄臺可是楊州牧劉繇的兵將?”陸儀一語中的。
“我乃劉繇軍中一什長,祖籍吳郡,姓高名寵是也。”在陸氏姐弟面前,我也用不着去隱瞞自已的身份,況且我相信他們在救我之前,憑我身上的衣着也能猜到個七八分。
“這麼說來,神亭嶺一戰劉繇大敗的消息確實?”儘管有此一問,陸儀的臉上還依舊是不動聲色,我不禁暗自驚異這個少年的鎮定和敏銳洞察力。
“哎——,老是說這些個打呀殺呀的最沒勁的了,你們不悶,我可悶了。”陸績不耐聽這些,邊說着邊跑了出去。儘管也差不了幾歲,但陸績與陸儀卻有着太多的不同,陸績可以說還是一個童稚天真的童子,而陸儀看得出已是個沉穩幹煉的當家人了。
“我們也出去吧!”初冬寒氣重,吳緹細心的一邊幫我蓋緊被子,一邊道。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處,在神亭嶺面臨重重危險我都沒流過一滴淚,現在卻止不住淚水從臉頰上滾落,我自小便失了雙親,是被賣入大豪家當侍童家奴長大的,關懷與呵護對於我來說,一直是很遙遠不可及的事情。
是陸緹,讓我想起了早已模糊在記憶中的童年時光。
……
船行湖上,初冬時節太湖的景色別有一番與衆不同,寒風凜冽,透過艙內開啓的窗口,我能看到偶有野鴨鳴叫着棲在桅杆頭上,稍作停留後又振翅向高空飛去。
這一回撕殺墜崖我的二根脅骨和小腿骨都斷了,內腑更是受了劇震移位,加之失血過多,依着陸緹的說法,也算是我命大,剛好我落下的山崖下面是一條大河,要是換作了實地,不摔得粉身碎骨纔怪。
更加不可思議的是這條大河從神亭嶺深處流出,一路彙集了十幾道溪水,到了我墜崖的所在水勢更是湍急,我的身體被下瀉的河水託着,直衝入平緩的下游,當時陸緹的坐船正好行至,這纔有了救人之事。起初在河中救起我的時候,大家都還以爲是一個死屍,直到後來發現我的嘴角牽動了一下,這才認定我還有一口氣在。
陸氏一門在江東乃是大族,自桓帝本初元年陸家先祖就攜子孫來到了吳郡,興修水利、圍田開墾,一直繁衍至今,不過自興平元年陸康被孫策破了廬江下落不明後,陸氏一族剩下老的老、小的小,地位和聲勢已是大不如前,這一次陸緹陸儀乘船東返,正是剛剛西行尋找陸康回來,只是這一次又是沒有得到好的消息。
五天之後,船到吳郡的胥門,相傳這裡是吳國國相伍子胥絕命之所,吳爲春秋五霸之一,國君閶閭勵精圖治,重用孫武、伍子胥等能臣武將,以三萬精兵將強楚打得狼狽不堪,不得已遷都以避禍。
其後夫差繼位,沉迷於西施絕色,信用奸邪小人,孫武隱遁,子胥歸天,昏庸黷武的夫差最終被越王勾踐殺死在天平山館娃宮,吳國由此覆亡。如今,吳郡這一座古老的城池又將面臨再一次的兵火。
這一次的敵手不是別人,正是孫武的子孫——孫策。
城門口守衛的兵卒在仔細的盤查着每一艘船,未等船靠岸,陸儀便早早的上得岸,與守城的將官交談了起來,我隱約的聽到那將官說這是太守許貢的命令,是要防止孫策的細作混入城內。我不禁搖頭苦笑,以孫策現在的聲勢和兵力,要想攻下吳郡豈不是輕而易舉的事,許貢這一手實在是有些多餘。
陸氏一族在吳郡畢竟是大族,守衛的兵卒見是熟人,稍微的問了幾句就放我們進去了。
……
興平二年的十二月十八日,一場初雪將四下渲染的銀裝素裹一片。
清晨,公雞頭遍打鳴。
在陸緹陸儀的精心調理下,我的身體逐漸在恢復,早已經能夠不用柺杖獨立走路了,這天我早早的穿戴整齊,來到陸府的院牆外的一處空地上,這裡是我剛覓着的習武的好地方,既可以不打斷大家的清夢,又能一展身手、毫無顧慮的喊殺。
“嗨——。”鐵戟擒在手中,有一種陌生的感覺。我嘗試着舞動了幾式,生硬的筋絡在慢慢的伸展,接好的腿骨在陸緹配製的膏膠的滋補下,奇蹟般的復原了,現在這是我再怎麼蹦跳也不礙事,可以說和沒受傷前幾乎一樣。
“好——。”待我一路戟法使完,陸績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一旁,高聲拍手叫好起來。這些日子處下來,除去陸緹居在內室,礙於男女之禮儀不得常見外,陸儀陸績兩叔侄與我已是不分彼此的好朋友了,特別是陸績這孩子,生性好動,見着新鮮的物件偏好追問個爲什麼,我一見是他,不禁暗皺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