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是明國使臣贈送的禮物嗎?”島津光久拿出一瓶香水聞了聞,“不過真是可惜啊,送的人不對……”他將香水丟到一堆綢緞中,“給曹源院和陽和院分了吧。”
“主公……難道我們這時候不應該接洽一下嗎?如今德川家的少主幼弱,正是我們外樣大名擴大勢力的好時機呀。”鬆金安信跪坐在踏踏米上,“他們一來就跟久米的商人進行貿易,很多貨物都是咱們奇缺的,如今德川家禁止買賣,我們再不開拓新的財源的話,財政馬上就要崩潰了。”
“唉……”光久手持灑金扇,“我的意思是,送禮的人不對,如果是清朝使臣就好了,不過我心裡也很矛盾,如果讓明朝使臣發現我們對琉球的侵佔,幕府那邊恐怕不好交代。”
“家綱才十歲,能要什麼交代,就是酒井忠清這個老狐狸不好對付。”鬆金安信從禮單上指給光久看,“主公,大明國龜縮在西南一隅,就算被他們發現了,我們也無需擔心,他們根本沒有多餘的兵力進行干涉,這不比壬辰之戰,如今老虎已經成了病貓,不足爲慮,但是他們有我們急需的東西。”鬆金安信靠近了一些,“他們有足量的南蠻銃跟南蠻酮,現在幕府禁止南蠻貿易,我們沒有了外部武器來源,明國的武器是個不錯的補充。”
島津光久拿過禮單,“明國也產南蠻銃嗎?如果質量還不如種子島鐵炮的話,那買過來有什麼用呢?”
“主公,前幾日他們贈送的禮品裡有一把南蠻銃,我讓一個旗本試了一下,質量可能要比正牌的南蠻銃都好,他們的手銃甚至不怕風雨,可以用火石點燃,而且這次幫明國使臣銷售貨物的也是個南蠻,說不定他們已經的到了南蠻的鑄炮技術。”
“你可以讓人嘗試交接一下,如果他們能提供的了一定數量的武器的話,可以接觸。”光久收起扇子,“不過話又說回來,今年琉球的供賦還剩三萬石還沒有收上來,你打算怎麼辦?”
鬆金安信難爲地退了回去,“今年不比往年,如今琉球的刁民依仗大明的使臣在島,各個寨社都拒絕繳納,我們在島上的代管又無法強迫他們交糧……”
“可是等春天過去了,糧食都要被他們吃完了。”光久搖了搖頭,“今年的供賦收不上來,我們給江戶交什麼,你們先從外圍島嶼開始收繳,將碼頭封鎖起來,不要讓消息走漏了便是,本島的稅等明國使臣走了再收。”
“明白了,主公。”鬆金安信鞠了個躬,然後退出去了,光久跟一個侍女耳語了幾句,過了會兒,夫人便抱着襁褓中的綱貴(延久)到光久房中。
我們中國人都說隔代親,其實人都是一樣的,光久看着自己咿呀學語的孫子滿心都是歡喜,他現在有三十幾個兒子,但是這些傢伙一個個明爭暗鬥,都想爭奪當主的位子,實在讓光久高興不起來,唯獨這個孫子最可愛。
“把這個金鎖給延久吧。”他拿出一個明國使臣送來的小金鎖遞給曹源院,疼愛地捏着他的小臉,“剛剛我讓安信將香物平分,那是做給別人看的,我在別院把香皂都留了下來,你帶走吧。”
“主公,我看你都糾結了幾天了,還在爲明國使臣的事嗎?”曹源殿逗着懷裡的孩子,將金鎖給他掛了上去。
“你就不要操心這件事了,即便是明國使臣有什麼大不了的,他們跟往年不一樣了。”光久搖了搖手,“堂前風大,你帶孩子回去吧。”
鬆金安信有了家主的口諭,收起稅來自然不再束手束腳,“阿多君,最近幾日你就不要繼續待那霸港口了,去八重山列島收繳供賦吧。”
“不再監視明國使臣了嗎?”阿多美平有些意外,這兩日沒少拿文森特好處,他有些不想離開,這些明國人做事規規矩矩,還有錢拿,可比發配到八重山跟刁民收米舒服太多。
“不用了。”鬆金安信搖了搖頭,“不會虧待你的,允許你從供賦裡取千分之一的米銀。這件事務必儘快完成,不能讓刁民有機會到明國使臣面前告狀,知道了嗎?”
“哈哈,既然大人你都吩咐了,我怎麼敢推辭呢?這次還是按戶收稅嗎?”
“八重山各島已經檢地完畢,按人頭收稅吧,這樣能多收一些。”
“那這次我就不客氣了!”阿多美平笑呵呵地接了令,收的越多,他拿的也越多。他手下還有那麼多浪人跟破產旗本要養活,如今在日本幹哪一行都不容易啊。在那霸港沒有耽擱,當日下午阿多美平便帶人全副武裝趕向八重山列島。
阿多美平的手下很多都是因爲檢地後破產的武士,他們原來的家主要麼被吞併,要麼封地被褫奪,如今有點志向地都跑海上當了海盜,其他沒頭路的只能慘兮兮地幫人做打手,除了浪人武士,這年代日本大地上還流浪着諸如旗本奴、町奴等不同羣體,這些人組成不同的幫派搶劫殺人,互相鬥毆,真的是無惡不作、惡貫滿盈,而幕府對此也是深惡痛絕,多次下令要取締各地非法組織。
島津家作爲薩摩藩藩主,自然也無法容忍這些不穩定因素的存在,正好被征服的琉球需要武力彈壓,便成立了在番奉行專門領導這些人渣,而家老鬆金安信則是他們最上面的負責人。
“奉行大人,最近島上的刁民越來越不檢點了,前日我看到他們還想到館屋告狀……”野武士國定忠清嬉笑道,“直接被我抓過去試刀了,這次罕見地出了一把兩胴切,哈哈哈,就是我腰間的這把出雲。”他得意地抽出自己的太刀,陽光照在刀刃上,反射出令人寒戰的光芒。
國定忠清是這幫破落戶的頭領,連阿多美平都要禮敬他三分,不然控制不了這個團伙。“國定君,這真是把好刀呀,如果賣給某個大人,肯定能賣出個好價錢。”
“奉行大人,你這就錯了,武士刀是要家傳的寶物,我不會賣的。”國定忠清露出一口黃牙,“況且在琉球,我還需要靠它吃飯呢!哪個刁民敢作亂,得先問我刀答不答應。”國定突然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大人,要不這次咱們幹一票大的?”
“國定君!”阿多美平有些慍怒,“最近風聲比較緊,而且明國天使都還在,你最好還是收斂一些。”
國定忠清湊了過去,“我說的正是明國使臣啊!我們在島上有七百多人,人也比他們多,我看他們一個個都是肥羊,要不咱們直接搶了算了。”
阿多美平一拍桌子,“國定君,請自重,對於明國使臣島津大人自有處置,所有人務必恪守準則,誰都不許亂動,你們最近越來越過分了。”
“好好好……”國定忠清連忙賠笑臉,但是他心裡是相當不屑的,“我們不動明國使臣便是了,但是這次總得允許我們兄弟們放縱一下吧,大家肚皮都填不飽了。”
“是啊!不然我們憑什麼來賣命,還不如去江戶進六法組呢!”其他人紛紛附和道。
“六法組算什麼,那不過是一羣傾奇怪異之徒,我認爲夜盜加賀甲斐守跟阪部三十郎纔是真強者。”那人站到船中央,用手指着衆人,“你們這些傢伙知道最近江戶城中大家都在說什麼嗎?”
“丹前澡堂的頭魁嗎?”
“我可去你的,城中有人寫了這樣一首俳句,你們聽來,”他清了清嗓子,“深夜行者爲何人?若非加賀甲斐即是盜賊,抑或阪部三十!哈哈哈哈”
“夠了!”阿多美平手放在打刀上,“藩主訓誡過多少次,你們難道還沒有從慶安事件中吸取教訓嗎?再討論這種大逆不道的話,由井正雪的下場就是你們的後塵!”
國定忠清不屑地轉過頭去,嘴裡叼了根狗尾巴草,“大人,隨你怎麼說就是了,只是你從來不曾體驗過餓肚子的滋味,小的我可是常常上頓不接下頓吶……哈哈哈……唉,不說了,省的給大人添麻煩。”
他們一行二三十人誰也不說話,直到船靠在八重山主島的碼頭上,“開工啦開工啦!唉,大家抓緊時間了。”國定忠清跳下船幫,將纜繩綁在木樁上。
兩個武士扶着阿多美平進入船艙,這上邊有很多他的熟人,自己還是不要出面比較好,國定忠清吼道,“這次我們直撲大良美寨,他們仗着人多,好幾次暴力抗稅,既然檢地都已經完成,就沒有放過他們的理由。”
浪人旗本已經得到命令,哪能再耽擱,一個個拔出武士刀怪叫着衝向大良美寨,這哪是收稅去的啊,分明就是砍人去的。
今天本是大良美寨的樑蕭白當值,他也是久米三十六姓之一,現在被委任成此地的親雲上,“快去讓大家把糧食藏起來,倭寇來了。”樑蕭白朝寨子裡吼道,本來還在路上玩耍的孩童,行走的農夫無不跟白日見了鬼一樣,紛紛朝家裡趕去,連狗都趕緊刨狗洞藏起來。
“嫂子!你趕緊回家,趕緊讓爹孃把糧食藏起來!”樑蕭白推着一個大肚子孕婦就走,她本來是給樑蕭白送飯來了,沒想到走的慢,就耽擱了,“你們其他人,趕緊把我嫂子送回家,我跟阿多大人有交情,先頂一會兒。”
送走了他嫂子樑吳氏,樑蕭白再次登上寨門,“大人,別打了,別打了,我是饒波直樹,我是奉行大人的屬官。”
“什麼奉行大人,再不開門,我就要放火燒寨子了。”國定忠清從屬下手裡接來一根沾了油的火把,“你們連藩主大人的命令都敢違抗嗎?”
“不敢不敢。”樑蕭白在寨頭連忙告饒,“咱們能不能先把刀收起來,寨子裡還有不少孕婦跟老人,嚇壞了不好,大人,要不您給個數,我讓長老們送出來。”
“放你孃的狗屁!”國定忠清將火把點燃,“你以爲還按照以前的標準嗎?既然檢地已經完成,那就得按照新的標準來,按人頭交糧,每個男丁五石糧,女的兩石,你們寨子多少人自己算。”
樑蕭白跪了下來,頭磕地梆梆直響,“大人,給百姓們一條活路吧,一畝好地收成不過三石,差地不過一石,我們就是餓死也交不出這個糧啊。”
“藩主大人的規定,有誰敢違抗呢?”國定忠清一屁股坐了下來,“兄弟們,去田裡跟網裡看看還有什麼?我們就在這裡吃午飯咯,樓上的,要是到申時還交不出糧,我們就自己進去取了!哈哈哈哈。”其實光久下達的供賦是一名男丁出三石糧,一名女性出半石糧,但是鬆金安信那邊需要卡一點,阿多美平需要卡一點,他自己手底下還有這麼多人要吃飯,要這麼多已經很客氣了。
樑蕭白擡頭從寨牆後邊偷偷望去,“快,你們兩個快去本島求見大明使節,島後邊的崖下有兩隻捕蟹船,你們快走。”
“親雲上大人,我們進不了館屋,還是你去吧。”兩個壯丁求道。
樑蕭白摘下自己腰間的香囊,“這個,你到久米村找樑家,他們會幫你想辦法,你就跟他們說,樑家在八重山的田都要被倭寇禍害了。快去!”
他自己連忙跑下寨門,撒腿往家裡就跑,他老母親嫂子都在家,尤其嫂子挺着個大肚子,萬一受到驚嚇小產就完了。
“娘!快把糧往後山地窖裡搬,倭寇來徵糧了!”樑蕭白上氣接不上下氣,他扶着門框,“嫂子你就不要去了,別動了胎氣,我哥去哪兒了?”
“你哥去本島給天使送給養去了,他有沒有事?”他嫂子樑吳氏挺着肚子問道。
“你別擔心,本島安全,我先去幫娘藏糧食了,你乖乖待在家裡不要動,我們馬上就回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國定忠清看了看插在地上太刀的影子,才只是約莫未時,“兄弟們,日頭到了,那些琉球蠻夷還不送糧,這是自討苦吃啊!哈哈哈,等會兒進去,但凡有反抗的,格殺勿論,錢、糧、女人自取,留夠給上邊的就行了。”
“同去同去!”浪人們跳了起來,紛紛將太刀打刀在衣服上蹭了蹭,以期望等會兒殺人的時候能夠鋒利些。
“大人,國定瘋了,他們準備攻打寨子了。”一名侍從叫醒了正在午睡的阿多美平。
“什麼?”阿多跳了起來,咱們跟上去,不能他們亂殺人!”
“大人,來不及了呀,這幫浪人已經瘋了……他們放火燒了寨門,已經殺進去了。”
“完了完了,你趕緊招人去竹富島叫守備,千萬別讓本島的人知道,你們其他人封鎖港口,明白了嗎?”阿多美平急得直跺腳,這萬一流傳到大明使節耳中,怕是自己會被直接勒令切腹自盡,他又不敢跟這些浪人硬碰硬的。
“老爺,小老兒家裡就這麼多餘糧了,春天剛到,你們都拿走我一家該怎麼活啊!”一個老頭抱着浪人武士的大腿,他肩膀上挑着雞,腰上掛着米袋。
“鬆野,快上前吧,這個死老頭一刀砍了,不然都被人搶完了。”另外一個旗本奴喊道,他後邊跟着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手裡抱着早就沒有呼吸的嬰兒。這個叫鬆野的年輕人還是第一次幹搶劫這種事,顯得有些生澀,遲遲不敢下手,那旗本奴有些恨鐵不成鋼,上去一刀將老頭的頭顱斬下,“下次你再這樣,我就不跟你組隊了!”
國定忠清對這種小門小戶當然沒興趣,他徑直衝到了本島最大的地主樑伯賢家,那些個軟腳蝦家丁哪是刀頭舔血的倭寇們的對手,沒用兩分鐘大門即被攻破,樑老爺帶着孫子僕人佔據着最後一進院落準備做殊死抵抗。
“把金條交出來!就饒你們狗命。”衆嘍囉山呼交錢不殺,國定忠清手裡拿着一串珍珠,他貪婪地聞着珍珠上的體香,這是樑老爺小妾的貼身物品,此時它的主人已經不是知身死何方了。
“大人,說好的交錢不殺!我們交錢,你讓諸位大爺離開一段距離,否則我……我到死都不會告訴你金銀藏在哪裡!”樑老爺雙目赤紅,他不過是琉球的一介小地主,跟本島的樑家雖然是同一族,但已經不是一房所出,因此關係也比較疏遠,家裡沒什麼像樣的防備,財產也不過是囤了幾壇銀子。
“敵人抗稅!放火燒死他們!”國定忠清奸笑道,“你跟我還提條件嗎?死路一條,趕緊給我放火燒,誰出來就給我射死!”旗本奴各處收集薪柴,將前院裡的椅子桌子全劈了,淋上油脂堆在院落周圍。
“說不說下落,說出來給你全家一個痛快,不說直接燒死……哼哼”
樑伯賢感受到牆外滾滾熱浪,看到自己兩個孫子,“兒唉,孫啊,阿祖對不住你們啊,橫豎出去都是死,阿祖先送你們走,我再跟着一起來。”
“阿祖,阿祖,我不想死啊。”兩個孫子依偎在樑伯賢身旁,老頭手裡拿着塊大石頭閉上眼睛砸了下去……
阿多美平等待在渡口,但凡逃到此處的民人都被當場斬殺,“大人,守備隊怎麼還不來啊,這次國定這個惡鬼要把島上的人都殺光了,藩主那邊瞞不住的呀!”
“八嘎!”阿多青筋暴露,“鬆金這個老賊讓我來幹這個任務,現在橫豎是個死,我還不如投了明軍!”
他手下的浪人們都愣住了,“大人……這,明軍聽說根本沒有戰鬥力,要是被當主追上,咱們可就完了,而且我們還有家人在當主府裡呢!”
阿多美平揪住他的領子“那你說怎麼辦,怎麼辦,守備只要一到,咱們就再也逃不了了。現在逃跑的人一律不準斬殺,全部給我裝到船上,我們運到那霸港去。”
“是!”他幾個手下齊刷刷答道。
樑蕭白並沒有能躲過一劫,幾個旗本奴跟浪人在半路截獲了他跟送糧的老孃,老孃說什麼也不肯撒手交糧,結果被旗本奴一刀砍成了兩截,樑蕭白上去拼命,被人一刀把給打暈了過去,他命不該絕,滾到了一個臭水坑,兩個浪人嫌下邊蚊蠅滿天,拿了糧食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