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前,內黃縣附近是黃河的故道,後來黃河兩次向東南改道,只留下一道水色偏黃的大澤,方數十里,在一些地方依稀可見戰國秦時的河堤。
太平時節,人多地少的魏郡人向水澤中討活路,起廬舍其中。如今世道不太平,流民、甿隸逃進去的就更多了,遂有頭目聚衆數百人爲盜,偶爾零星冒犯內黃,但更多時,常向西跑到更遠的河內郡地界打劫。
有人說這是盜賊不忍傷害故鄉,也有人說,是他們背後有一隻鐵手在操控……
地皇二年(公元21年)九月底時,馬援接替內黃假宰才幾天,黃澤賊卻忽然傾巢而動,離開了湖泊周圍,破天荒地對縣城發起了進攻。
且說馬援拿下前任,奪取縣中大權後,自帶百名刑徒兵駐紮於縣寺,又讓他帶來的張虎、趙尨兩位招募來的魏地輕俠各帶五十人,守備縣城北、南兩門。至於東門和西邊的水門,則封閉起來,不得出入,早就防着一手。
但馬援畢竟上任日子不長,今日,巡視西門的小隊卻被混進城的“盜賊”殺害,隨後西門從裡面被打開,黃澤賊涌入城中,直撲縣寺而去!
聽聞驚變的黃長駭然,雖然一直懷疑前任內黃宰與黃澤盜勾搭,甚至拉糧食養盜,卻沒料到黃澤盜竟膽大到這種程度,頓時膽怯,只勸馬援道:
“馬君,黃澤盜多達數百上千,還是守在縣寺裡抵抗,好等待郡君來援吧!”
馬援只斜瞥做文書工作還算不錯,一遇兵戈就嚇得半死的侏儒:“伯魚將大半人手都交給我帶來,身邊只留百餘人,如何來救?指望聽從李、西門兩氏的郡兵麼?”
“那該如何是好?”黃長面色蒼白,如今外有強敵,裡有內應,他們難道要死在這?
馬援卻已披掛上了自己的甲冑:“只有一個辦法,打出去,乘着黃澤賊倉促而入,一鼓作氣,將他們趕回湖中!”
這讓黃長瞠目,馬援哪來的自信?雖然他武力超羣,在刑徒兵中無人能過其三合,但一人如何與數百賊子相鬥?
“我有四勝,而賊有四敗也。”
“第一,我有序,而彼無序。”刑徒兵練了個把月,雖然只把站陣練明白了,但裡面的士吏、什長、伍長都是豬突豨勇老卒,一個帶五個,足夠了。
“第二,我有甲兵,而彼輩多是魚叉木棍。”第五倫控制郡縣武庫後,對自己手下嫡系,那是各種漢械裝備一股腦往下發,已經到了一個百坐擁一把大黃弩、壯者人人披甲的程度,你說嚇不嚇人。
“第三,賊子人心不一,號稱千人,實則有人慾劫富戶,有人慾凌百姓,真正奔着殺我來的可有一半?而刑徒兵孤軍被困,不戰則死矣,百人能當五百用!”
“第四。”馬援滿是自信:“汝等有馬文淵,而對面沒有。”
這一套一套的,黃長聽愣了,找不出語言勸阻,馬援還令他帶着十來人去安集縣中,聯絡南北、北門的張、趙兩位門下吏,派幾十人繞道西門,要給羣盜來個前後夾擊,甕中捉鱉!
這是打算百來人包圍上千賊子的架勢麼?黃長只喃喃道:“馬君,你佈置如此熟練,莫非過去與盜賊打過仗?”
“我沒剿過盜賊。”
馬援哈哈大笑,持刀帶隊出門而去:“但沒有人比我更懂盜賊!”
……
內黃與鄴城間距離一百五十里,驛站快馬也要跑兩天。
所以第五倫和馬援約好兩日一報信,在九月末時便接到了黃澤賊進攻內黃縣城的消息!
接踵而至的是來自南方的種種傳言:一會說縣城破了,一會說馬援死了。
“當初確實不該讓文淵去內黃冒險。”耿純現在只覺得第五倫託大了,謀取內黃的嘗試太過着急,而他與馬援相處時日尚短,只以爲馬文淵個人武力膽量出衆。
第五倫內心不慌是不可能的,甚至還有一絲的悔,但最後仍是堅持住了。
“我相信文淵!”
馬援在黃河上游是賊,斬汝臣、破盧芳,都展現了優秀的將帥素養。到了黃河下游,是官,如何對付盜賊難道還不清楚麼?
更何況,雖然刑徒兵訓練不過月餘,但依靠豬突豨勇老兵們撐起骨架,戰鬥力絕不是鬆散盜賊能比的。
不過在第五倫心裡,只覺得馬援能守住縣寺就可以了,救是必須救的,可郡兵不可靠,督盜賊李能表現上對第五倫畢恭畢敬,但集結軍隊卻磨磨蹭蹭——這確實就是郡卒的速度了。
第五倫遂點了臧怒,希望他再帶一百刑徒兵南下,卻被臧怒拒絕。
“我是親衛長,決不能離開將軍身邊!”
臧怒如山一般不動,他雖然不是很聰明,卻也看得出來郡城亦是危機重重,沒有自己等人護着第五倫可不行。
“讓我去罷。”雖然不明白第五倫爲何如此篤定馬援不會敗,作爲朋友,耿純還是願意幫忙。他從鉅鹿帶來的族兵,有五十人的馬隊留在了鄴城,他們耿氏,也是坐擁徒附賓客兩千的豪大家啊。
而耿純耿伯山,可不止是能一日巡五官,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大街上動輒拔劍相向,若不能文能武,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可還不等耿純帶人出城,不等李能在那暗喜自己計成,馬援與第五倫說好的兩日一聯絡,便如期而至。
門下游徼趙尨高舉捷報,大聲傳於鄴城大道上!
“馬縣宰已擊退黃澤盜!斬首兩百,俘獲四百!”
……
經過一場擊賊之戰後,原本還對新縣宰頗多遲疑的內黃城內大小官吏、富戶豪右,在馬援面前,便只敢膝行了。
那是一場匪夷所思的仗,本來靠了內應的助力,九百多黃澤賊已經破開西門而入,但剛進城後,他們就不聽頭目指揮,大半人各自散開去攻擊里閭搶劫富戶,只有四百人沿着大道去圍攻縣寺。
沒想到馬援竟帶着一百刑徒兵直接在大街上擺開陣勢,火把高舉讓人看不出究竟有多少人。
先是一陣準確度感人的弩機亂射,嚇得盜賊不敢前進,接着是就毫無技術性地持戈矛邁步向前,竟就這樣將盜賊一路推回西門。
而張虎、趙尨不愧是馬援看中的人,膽子也大,奉命各帶三十餘人來堵門,讓盜賊以爲自己被優勢官軍包圍,潰亂之下成了無頭蒼蠅,遂大敗。
黃長趕去號召各富戶出動族兵出來擊賊,最初時無人願動,都龜縮在里閭塢院中自保,直到看見馬援以少勝多後,發現官軍要贏了,才忙不迭地出來幫忙。
最終只有三百盜賊逃走,清點人頭,殺了兩百多,大多數是混亂中自相殘殺而亡的,連大頭目也喪命衆人腳下。俘獲四百人,導致栓他們的繩索都不夠用。
盜賊們被拔了衣裳,垂頭喪氣蹲在羊馬牆裡哆嗦,馬援讓投降的小頭目及縣中父老一個個甄別,作惡多端的拉到左邊,作爲修繕被毀大門、裡牆的刑徒,確實是活不下去從賊,還沒來得及幹太多壞事的,則拉到右邊,指着衣裳和熱飯問他。
“可願入伍?”
那可不得說願意嘍,不答應的正好押到另一頭,充苦力。
三天下來,馬援一共收編了三百名黃澤盜,讓統統官升一級的豬突豨勇和刑徒兵老卒們帶着,將他們練上十天後,再將其中表現優秀的人放回澤中,招募更多流民和盜寇出來。
而馬援親自在澤邊豎起五字大旗招兵,體格壯的,管熱飯。
至於體格弱的,爲軍吏縫補衣裳、編織草鞋、在澤邊荒地屯田種點菽豆,總能派上用場。
在回來的人現身說法下,光管飯這一點,就讓被馬援打斷脊樑,如今入冬後衣食沒有着落的黃澤賊殘部心動不已,幾天就出來了百多人。
第五倫已經取消了內黃今年的租賦,不必上繳郡府,糧食直接給馬援練兵用,不夠還能從鄴城給他勻幾千石過來。
女婿就指望好丈人在來年開春時,能從內黃拉起來千把人的隊伍,好叫第五倫的槍桿子硬起來,能戳着豪強後背,如今起碼有五六百了。
此長彼消,曾經號稱千人的黃澤盜,就這樣一戰喪亡,連再度崛起的源頭流民,也被馬援截胡了。
十月初時,內黃的最新消息傳回鄴城時,讓黃澤賊背後的勢力、賊喊捉賊的督盜賊李能又氣又惱,只捂着自己的左手後悔不已。
“本欲折第五倫一臂,如今竟是他先折吾一肱,痛哉!”
……
進入十月份後,第五倫這邊是喜訊連連,先是南方馬援大勝黃澤賊,招兵買馬的計劃也完成了一半。
這場仗是第五公武力的體現,讓殺雞儆猴的效果更加顯著,各縣宰忙不迭地將秋收賬簿連同今年的租賦送至鄴城。
賦,第五倫沒當回事,新朝貨幣在關東更賤,哪怕大布黃千廢除,依然無法遏制貶值,一些大城市,已經到了一石米能換兩千錢的程度了。
至於出了城,民間已經恢復到了以物易物,布匹和糧食成了硬通貨。
最關鍵的是糧食,第五倫過去在第五里,只能依靠做生意,種田辛辛苦苦積攢,可現在,靠着郡尹的權力——這還是大新的官已經所剩無幾的權啊,一道政令下去,幾萬石糧食,卻來得輕輕鬆鬆。
“果然,還是當官來得快。”第五倫看着倉中一點點積滿的糧,感到了無比安全。
接下來就是分配問題了,理論上這是公糧,可和皇家經常公私不分一樣,郡君也能這麼玩,分的時候,當然是老實人優先、嫡系優先啦!
但也不盡是好消息,耿純告知第五倫:“武安、涉縣、武始三縣送出來合計六千石糧食,在途經欽口山時,被山賊劫了!”
這真是跟黃澤盜圍攻縣城一樣震驚的事。
六千石意味着什麼?足夠上千人吃六個月!
第五倫那個心疼啊,但隱忍不發,回到已經郡府中,纔對耿純道:“武安、涉縣、武始三縣地處魏成西北部,背靠太行山,都算是武安李氏的地盤。”
“李能做了這麼多年督盜賊,勢力強大,他弟弟則是鐵官,據說發兵剿了欽口山不下三次,耗費官府錢糧無數,時至今日,居然還沒擊滅!”
“這究竟是李能無能,還是他太有能耐?”
根據馬援俘獲黃澤盜賊頭目,審問後得到沒有實質證據的招供,黃澤賊大頭目背後,是有豪大家支持鐵兵器的,並通過前任內黃令轉交給黃澤賊。
嗨,你別說,跟自己在新秦中時跟馬援、萬脩玩的那一套,還真是像極,看來是遇上心有靈犀的同行了:沒有人比第五倫更懂官匪一家——他跟馬援是真成一家人了。
再有黃長打聽來的小道消息、郡中傳聞,加上種種事情後,第五倫自己的邏輯推斷。有盤踞郡中的大豪,在暗暗針對自己,通過各種小動作,不願讓自己掌控魏成的計劃順利實施。
“如此看來,黃澤賊、欽口盜背後,那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朋友。”
第五倫冷冷道:“大概,姓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