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點,只差一點!
陳崇纔剛剛得知,自己的黨羽已經將大司馬董忠的僕從、國師公的賓客在里巷逮捕,正在嚴刑拷問,最遲明天早上,就能讓他們吐出東西來。
豈料先被人登門緝拿的,竟是他自己!
“我何罪?”
風水輪流轉,過去都是陳崇派人將別人家屋舍一圍,將人逮入大獄。而今夜,卻是他的居所被一羣隸屬於五威中城將軍的士卒看住,明火執仗,晃得陳崇眼睛花。
火光中,有位熟悉的面孔一身甲冑,朝他靠近,卻是陳崇的老朋友、說符侯崔發親自登門,表示要奉詔,請陳崇進宮中詔獄走一趟!
陳崇大駭,知道是有人先下手一步,他斷了腳不能走動,只由僕從攙着,紅着眼說道:“此乃奸佞構陷,我要見陛下!”
崔發便是與執金吾一同分管常安城防治安的“五威中城將軍”,王莽命他重門擊柝,以待暴客,管着十二城門,相當於後世的“九門提督”,與陳崇也是合作多年的老夥計了,關係還不賴。
但二人畢竟不是一黨,崔發不理會陳崇的質問,只笑道:“統睦侯,五威司命緝捕的規矩你難道忘了?越是大聲嚷嚷自己冤枉的,就會被打得越疼。”
皇帝之所以派崔發而非王涉來,是因爲此事還有很大疑點,王莽不太相信王涉一面之辭。
但正如陳崇先前得意洋洋與孔仁所說的……
皇帝判斷一個人有問題,不需要十分確鑿的證據。
“也許有,就足夠了!”
……
“予不想見陳崇。”
這不是王莽第一次遭到親信故舊背叛,最早還得追溯到他長子王宇,在自家府邸上潑的那一缸黑狗血,既然兒子這麼拎不清,他也只好大義滅親,讓他自殺。
這之後,甄豐父子以開國元勳的身份謀逆,也讓王莽傷心了好一陣。
可陳崇的“叛變”,還是讓王莽心傷不已。
但卻又不感到十分意外。
陳崇是王莽被漢哀帝排擠,狼狽離開朝堂,退往新都之國時投效的當地士人,以其聰慧,爲王莽擔任五威司命十餘年,一次次針對他的叛逆,都是陳崇嗅到並出力剷除的。
但人皆有私心,王莽也覺察到了,陳崇在針對自己兒孫王臨、王宗叛逆時太過於上心,王莽在震怒時勒令兒孫自盡,冷靜下來後也有反思和一點點後悔,陳崇羅列的種種證據,簡直是逼着他二人非死不可。
最有可能承繼嗣君之位的二人死了,最有可能上位的,就變成了在新都長大的兩個庶子……陳崇的意圖,昭然若揭,故而今日有人舉報陳崇欲政變行廢立之事,王莽竟也覺得合情合理。
雖然只是一封匿名信,但更讓王莽在意的是,在接到監軍之職時,陳崇這腿怎麼就這麼巧,斷了呢?
不管是他心存邪念想要留在常安搞政變,還是害怕第五倫公報私仇,陳崇都讓王莽大失所望,對偏執的皇帝而言,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
至於陳崇先前力薦極有能力的田況擔任南征之將,王莽也記着此事,看似一心爲公,可是……身爲出入禁門的腹心之臣,而外與封疆大吏交私如此,這難道不是漢武帝時大臣莊助的死因麼?
對曾經號稱要兼兩州之權,替皇帝掃平赤眉的田況,王莽雖然召到身邊來看着,讚賞其才幹,卻一直沒完全放心任用過。如今既然傳出他參與叛逆的消息,雖然尚未坐實,但這個人也得召進都城軟禁起來了。
“關閉十二城門,封鎖常安消息,派使者召師尉大夫探湯侯田況入京,就說是予欲賦予九卿之任。”
接下來纔是最麻煩的,舉咎信中,聲稱有“北軍數校”也參與了謀逆,但又沒有詳細點出是哪一校,王莽只連夜秉燭,盯着中壘、屯騎、步兵、越騎、長水、射聲六校的名單,左看右看,竟是覺得誰都可疑!
要不,統統換一遍?
王莽說做就做,遂召來自己最爲的親信郎官九人,當場拜爲“九虎將軍”,令其中六人連夜分赴六校,取代各校尉統領北軍,其餘三人則分別作爲副手,分管一部分禁中、宮中、城中的防務,以保萬無一失。
倒是最早揭發大奸的衛將軍王涉,他無權干涉王莽對北軍新校尉的任命,派去的“九虎”都不是他們的人,但驟然更換領軍者,將不識兵兵不識將,足以讓諸校戰鬥力大打折扣。
他心中一喜,決定乘勝追擊,又提了一個意見:“陛下,既然師尉有隱患,在田況奉詔入京前,駐紮於鴻門的第五倫就不便離開。”
這確實提醒了王莽,鴻門就在東渭橋附近,是從師尉南下常安的必經之路,萬一田況這次不如上回那般老實,第五倫尚能阻其作亂。
京師的水被攪得極其渾濁,王莽一宿沒睡,已經有些昏頭了,仔細一想確實有理。
“準衛將軍之奏。”
遂下了一通詔令,讓大司馬董忠攜帶本定於明日在城南九廟,由皇帝親自授予第五倫的斧鉞,前去鴻門大營,交付兵權,讓他暫時不必入朝,盯緊師尉!
遇上這一趟可疑的謀逆,看來第五倫的南征時間,又得挪後幾天了。
但有件事,卻是萬萬不能耽誤的!
大長秋張邯和中黃門王業小心翼翼地問皇帝:“陛下,出了這等大事,後日的大婚,是否要改期?”
爲了湊足和祖先黃帝一樣的一百二十女,一向不好女色的王莽,在當了皇帝十多年後,才規定了宮中嬪妃等級。
除了皇后外,備和嬪、美御、和人三位,位比上公;嬪人九位,與卿同等;美人二十七位,位同大夫;御人八十一位,地位如同六百石元士:凡百二十人,皆佩印綬,執弓韣(gōng),不知道的,還以爲王莽要學吳王,拿嬪妃們操練行伍學兵法呢!
畢竟皇帝這幾天,日日夜夜都在惡補兵書。
二十五日那天,其所籌備迎親車馬,多於鴻門載糧之輜車;其敲打賀喜之管絃,多於行伍軍列之鼓吹;其彩禮黃金兩萬斤,奴婢、雜帛、珍寶以鉅萬計,更多於給三軍將士的犒賞!
已經準備了那麼久,爲了讓天下覺得新室依然穩固,皇帝身體健康,王莽甚至還將全白的頭髮用墨炭染黑,彷彿一夜返童,一如這即將枯朽的王朝,重新煥發了生機。
南征之日能改,大婚卻決不能改,一改就不吉利了!
事情就這麼定下了,安排完這些,王莽纔想起,舉咎信中的,陳崇欲立爲新皇的“功脩公”王興。
“且先看管起來,若是徹查後事情屬實……”
王莽能在嫡親兒孫裡來個四殺五殺,難道對庶子,就會下不了手麼?
羣臣告退時,天色即將大亮,王莽也不去睡覺,只靠在案几上假寐,但閉上眼睛後,卻彷彿見到了血光閃閃,復又睜開來,只在殿中踱步不止。
而就在這時,說符侯崔發緊急求見,上殿後,奉上了一份血書。
“陛下,臣已審訊了陳崇,除卻其供詞外,陳崇不惜自扼傷口,以衣爲帛,以血爲墨,述其情狀,稽首痛哭,暈死過去,唯望陛下一觀。”
王莽沒有搭理,只在負手緘默良久後,嘆了口氣,讓崔發將血書送上來看看。
這一瞧不打緊,王莽的倦意,被陳崇揭露的內容,全都驚走了,明明是大清早,竟嚇得滿身大汗。
“王涉、董忠、劉歆,還有……第五倫!?”
……
陳崇也是病急亂投醫,他如今被關在宮中詔獄,與黨羽消息斷絕,只能胡亂編排,將自己懷疑的種種線索串起來,一口咬定這四人在醞釀叛亂,他被第五倫搶了先手,只能寄希望於後發制人。
王莽雖然被這血書上的荒唐之言嚇了一大跳,亦下意識地認爲,此乃陳崇困獸猶鬥之下的亂咬一通,可信度尚不如他與田況謀逆來得實在。
但亦如陳崇之所以被緝捕,對一個多疑的皇帝而言,不需要確鑿的證據,“也許有”的可能性,就足夠了。
比如其血書中所言,大司馬、國師公私從賓客密會一事,確實值得注意,王莽對劉歆已經不信任多時,只是看在知己老友面上,一次又一次讓他逃過制裁。如今聽聞國師公病臥在榻仍不老實,遂讓五威中城將軍崔發立刻徹查此事。
又考慮到王涉掌握宮中一半防務,暫時不可暴露,且讓人將負責禁中宿衛的五官中郎將,國師公的兒子劉疊召來問話。
不曾想,劉疊入了溫室殿後,不等王莽發問,竟自己拜在皇帝面前,淚流滿面,這讓王莽疑心大起。
“卿爲何涕淚?”
雖然第五倫早就對國師等人處事不秘,覺得遲早要壞大事,但即便是他,只怕也萬萬想不到,最終出了大漏子的,居然是劉歆僅存的親兒子,劉疊!
儘管劉疊的弟、妹皆因捲入謀逆案,先後被王莽誅殺,兩個弟弟屍體還被砍成好幾段。但與父親不同,劉疊對王莽,卻無半分怨言。
他見到的,是自己家族一次次捲入謀逆案,先是二甄,然後是廢太子王臨。但皇帝都高擡貴手,讓他家免遭滅頂之災,哪怕各地人心思漢,南陽漢帝復立,王莽也沒對劉歆喊打喊殺,而是想給他一個好下場。
劉疊更是頗受王莽愛信,封爲伊休侯,奉帝堯之祀,希望他能與國同休。
不管天下人如何看,不管父親如何想,在劉疊心中,對王莽感恩戴德,依然視他爲聖天子。
可如今,劉疊卻面臨着忠孝兩難全的難題,遂稽首哭道:“敢問陛下,君父各有篤疾,有藥一丸,可救一人,當救君邪?當救父邪?臣亦面對這難題,不知該如何是好。”
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
按理說先祖應該排在君主前,新室因爲不太好提“忠”,遂大力宣揚孝,遵循儒家“父爲子隱,子爲父隱,直在其中矣”的原則,將親親得相首匿寫入律法。
所以,當劉疊終於從父親口中得知,他們在醞釀一件大陰謀,要他在宮禁中加以配合時,纔會驚愕不已,陷入這兩難之境。兩種道德相悖時,好似要將他整個人撕扯開來。
但這話一說,王莽頓時就明白了,心中是憤怒不已,只盯着面前的劉疊,語氣卻緩和了下來。
“汝身爲兒子,以父立政,不孝也;又身爲予之臣,五官中郎將,廢法縱罪,非忠也。如此兩難,不必你來選,更不必言說詳情,予早已知曉!”
“予與子駿相識數十載,長一輩的恩怨,就交給吾等,汝這小兒輩,便不必摻和了。”
劉疊鬆了口氣,再拜:”陛下赦罪,上惠也;伏誅而死,臣職也,臣願死以贖父罪!”
王莽無力地擺了擺手,讓郎衛們將劉疊帶下去妥善看管起來,劉疊的態度,坐實了其父劉歆確實在醞釀陰謀,陳崇看似亂咬一通的血書,也許全是真的!
日頭高升,這短短一晝夜,王莽就體會到了,被所有人背叛的感覺。
宗族、親信、老友,予以厚望的年輕小將。十步之內,人盡敵國!
此也是叛逆,彼也是叛逆,所有人都滿口忠誠,實則都無法信任,這大新,還有忠臣麼?
劉疊退下後,王莽只無力地坐在陛階上,看着這郎衛宦官們退避後,空無一人的大殿,一時間茫然四顧:
“予的心腹,都在哪裡?”
……
PS:第二章在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