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皇室主王嬿和廢太子王臨的妻子,那位以觀星惹禍自殺的國師公之女關係不錯,年少時曾聽其清點星室。
聽她說,天上特地劃出一塊區域稱爲“太微垣”,代表天廷,對應地上的皇帝宮室。
而太白星(金星)爲戰爭的徵兆,只要其在天空中位置發生變化,肯定和用兵征戰有關,而若是兩者相會……
“太白入太微,國有憂!”
新朝有憂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幾乎從建立伊始就沒斷過。最初是王莽好興事主要去挑起四夷之患,到了後來則是莽欲寧而風不止,終於到了衆叛親離,常安被京畿反抗的火焰包圍這天。
王嬿對此早有預見,她從始至終都沒看好過父親的事業,尤其是在他爲了“理想”,連殺幾位兄長後。
所有阻礙的人都是他的絆腳石,包括她!
王嬿開始謀劃後路——被她從掖庭要到定安館的陰麗華,就是對未來的保障。
陰麗華是南陽漢將劉伯升的弟媳,憑此人或能得到舂陵劉氏手下留情。但王嬿反覆思索,自己身爲前漢末代太后,卻又是王莽的女兒,身份極其尷尬,若真有漢兵破常安那天,她覺得……
“最好的結局,大概還是投於火中,不再面見漢家爲妙。”
但事情的發展超乎她想象,如今威脅常安安全的,卻是檄文上隻字不提復漢的第五倫。
常安這幾天很亂,隨着渭北兩郡響應,皇帝打算徵發城內青壯協助禦敵,侯伯高官們在偷偷逃出城,前往隴右、巴蜀避難。
留下來的人,則在審視自家與第五倫的關係如何。王嬿也不能免俗,但第五倫於她,昔日不過是一路人,甚至不記得曾見過面。
反倒是第五倫的“同夥”,脫逃在外的國師公劉歆,王嬿還能說上幾句話。
今夜被太白入太微的天象所驚,王嬿久久難以入眠,卻又有人來報,說是雞鳴時分,就看到壽成室裡有數不清的火光往南走,出了朱雀闕而去……
“莫非是父親棄都而走了?”黃皇室主閃過這個念頭,這不符合他的作風,立刻遣人去外面打聽,在天色微明之際得到了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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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陛下攜文武百官及其家眷子弟,至南郊九廟明堂辟雍,哭天滅敵!”
……
王莽在搞輿論上其實很有一套。
他當年下野復出,靠的是上百官吏士人寫給朝廷的求情信,在發現“輿情”這一招很好使後,王莽就上了癮。
嫁女給漢平帝,靠的是庶民、諸生、郎吏等千餘人守闕上書,認爲國母非王嬿不可!
王莽做漢朝大司馬時最大的政績,修南郊三雍,靠的是發動諸生、庶民集會,共計十萬人,前後二十天就完工,質量竟還不錯,至今沒塌。
而他代漢時,更是有誇張的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書,諸侯王、公、列侯、宗室皆叩頭勸進。
時至今日,王莽聖人光環已破,但還是能發動上萬人:與新朝捆綁結實的羣臣及其家眷、拱衛宮室常安的郎衛及中壘營士卒,還有上千名留校的太學生。
有這麼多人,不派去支援灞水、渭橋,反而拉到南邊來,真不是爲了跑路,而是對昨夜太白入太微天象的迴應。
面對陰陽天象,新朝效率出奇的高,已經把時辰改名,以五行爲號:將至曰“歲宿”,申水爲“助水將軍”,右庚“刻木校尉”,前丙則是“黃土都尉”。
王莽還搞了一個口訣,讓郎官們念:“執玉斧,伐枯木;流大水,滅金火。”
但還不夠,念及張邯、崔發所言,古書上寫了喲,國有大災,則哭以厭之。於是王莽遂率衆來此,欲呼嗟告天以求救,以扭轉那不吉星兆。
他已經很久沒出城了,今日大駕乘六馬,馬匹以五采毛繡爲龍文衣,五彩斑斕,頭上還頂着安裝的三尺獨角,拉着王莽的華蓋車。
抵達明堂後,王莽一身禮服,肅然上前,在天壇上跪拜皇天太一上帝,陳其符命本末。
那十二樣新室立國的神器被搬了出來,一爲武功白石、二爲三能文馬——馬雖然死了,但皮留了下來。
三爲鐵契,四爲石龜,五爲虞符,六爲文圭,七爲玄印,八爲茂陵石書,九爲玄龍石,十爲神井——井沿的一圈石頭罷了。
十一爲大神石,十二爲哀章所獻銅符帛圖。
十二神器將王莽圍成一圈,好似在給他灌注法力,而王莽則伸出雙臂,仰天高呼:“皇天既命授臣莽,即令臣莽非是,願下雷霆誅臣莽!”
言罷低低俯首,而羣臣百官軍隊及被拉來湊數的常安市人,則都屏息等待,倘若真有天雷來將王莽劈了,那真是神作。
但雷始終沒來,反而是天邊露出了魚肚白,看來今天是個好日子,就當是老天默認王莽無罪了。
於是王莽開始了痛哭,一會捶胸頓足,一會伏而叩頭,哭到氣盡幾乎暈厥,比伯父王鳳、漢成帝、漢平帝、他親媽、王政君等人死時還要傷心。
至於老妻、親子、孫兒死時落的淚,與今日相比,更是海水只取一瓢。
王莽是邊哭邊說,一面是自陳功勞,認爲自己奉天法祖,兢兢業業,居然衆叛親離,他感到頗爲委屈。其次是自陳功勞千餘言,希望皇天能夠聽見:“何不殄滅衆賊?”
尤其是第五倫!王莽希望,最好能天降隕石,將他活活砸死!
大概是王莽感覺自己一個人哭誠意還不夠,不足於感動上天,於是號召跟來的羣臣,召集的太學生也一起哭,他規定:太學生以及平頭百姓跟着哭的有免費的肉羹喝,還發錢帛,哭的好的,給官做!
衆人或真是出於傷心,或是近來常安糧食吃緊很久沒吃上肉,遂坐在明堂九廟間,一個個放聲大哭,哀聲一片,蔚爲壯觀。
就這樣從雞鳴哭到平旦,一直到朝食,幾個時辰下來,嗓子都啞了,好在吃食供應不絕,嘴幹了就喝粥,喝飽了繼續哭,太學生們還被要求唸誦策文。
當然,也不乏哭着哭着,忽然覺得這一幕很滑稽,真像是提前在爲皇帝和新朝舉行葬禮,忍俊不禁,一時竟笑出聲來。
但這些笑聲掩蓋在更大的哭聲裡,反正都是張着嘴,濫竽亦可充數。
王朝末路,怪象橫生,種種匪夷所思之景輪番登場,可悲與可笑,差別倒也不大,這便是《易》經所說的“先號啕而後笑”啊!
大概是聽到了衆人的誠意,王莽一高興,就決定,跟着哭的五千人,統統授予郎官!
但一次發不出那麼多衣服的印綬啊,遂只能一人塞塊當年藏在明堂裡的“三萬六千歲“年號木牌作爲憑證。
王莽還異想天開:“前線兵力不足,此輩哭聲哀痛,應是新室忠良,不如發予彼輩兵刃,派去支援灞水。”
然而等天色大亮,衆人吃飽肉粥散去時,地上卻扔着幾千枚新朝的年號木牌——聰明如第五倫,六年前就嚷嚷着“不想當官”,就算再愚笨者,這節骨眼上,誰還想做新朝的官啊!吃飽喝足,帶着分發的絲帛作爲盤纏,太學生也紛紛跑路遁走了。
而昨日唯一說出了靠譜舉措的共工宋弘,安排完運送錢去前線的犒賞事宜,回到常安時看到這一幕,頓時驚呆了。
又聽說皇帝將本要給前線士卒的絲綢,分了大半來給這羣哭包,宋弘更是搖頭不止,仰頭嘆息道:
“滿朝公卿,全城百姓,夜哭到明,明哭到夜,還能哭死第五倫否?”
……
就在王莽張羅哭天大典之際,五月二十九日清晨,三支軍隊也兵臨渭水。
三天捅穿渭北的耿弇,帶着自家兄弟耿舒、耿國,以及下數縣,得了無數犒賞,士氣高昂的三千兵卒。外加京尉郡豪強輕俠組成的聯軍上萬,威脅西渭橋!
拱衛常安的細柳營仍在,只是不見亞夫將軍,反倒是耿氏三虎逞威風。
細柳營往東數十里,號稱”邛成將軍“的王元,在舉兵響應後,帶着列尉郡各路豪強,兩萬徒附兵臨中渭橋。
蕭何後代、樊噲後代、張良後代,來自長陵、陽陵二十幾家前漢列侯後裔,今日來了場大團聚。他們被王元的說動下,出兵響應,但不少人仍看不上前朝寒門第五倫,興致還在復興大漢上,認爲第五倫只是“爲南陽更始天子前驅”。
在最東邊,則是“五”字旗的天下,號稱“五陵將軍”的第五霸,帶着第七彪、第八矯,臨渠鄉族丁及長陵青壯,人數上萬,抵達東渭橋。
從第五霸到第八矯,都相信,宗族在此役之後,將是蟄伏兩百年的虺蛇,終於化爲蛟龍!
三管齊下,哪怕照葫蘆畫瓢燒了渭橋,要守備這漫長陣線的射聲營也頂不住了。
告急之下,剛從南郊回來的王莽遂發詔令,將作爲灞水大軍後援的長水胡騎調往北邊。
這空檔被第五倫抓住,他麾下士卒打仗不行,幹活可都是一把好手。
霸水上游,前排是精銳,頂着盾與對岸阻撓他們的屯騎營對射,箭矢你來我往。他們後頭則是扛着一袋袋沙囊而來的數千新兵,彷彿要硬生生架起一座沙土橋樑。
屯騎營告急之下,位於北邊的越騎營、步兵營發一半兵力來援,又被吸引了一部分兵力。
此乃淮陰侯韓信雍水故事,灞水雖寬,但仍只是渭河支流,隨着一袋袋土囊投入,堤壩之勢漸成,上游來水爲之一緩,使得下游一些河段淌水也能過了。
“昨日天象,乃是我軍大勝之兆也!”
第五倫躍馬於東岸,仗劍高呼,過去數日,渭北每有一縣奪取,他就讓傳令兵分別傳於各營。
“長陵已降。”
“陽陵已克!”
“安陵大捷。”
“平陵請降!”
“茂陵舉義了!”
“列尉、京尉皆已反正!”
“常安被包圍了!”
士兵們的情緒,從驚訝,到歡喜,再到最後習以爲常:“吾等義軍大勝莽軍,難道不是尋常事麼?”
第五倫得讓心懷疑慮的新兵們覺得,他們正在走向勝利,而敵人,不堪一擊!得讓原本對戰爭心懷畏懼者,也開始在水畔摩拳擦掌,抱怨爲何還不進攻?
醞釀了四天後,士氣更勝於鴻門之時,甚至有膽量隨軍吏們“水裡水裡去”了,往灞水中下腳試探了。
隨着第五倫親自敲響鼓點,兩萬之士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在長達十餘里的戰線上,高呼着勝利的口號,開始涉水強渡灞河,踏浪而行!
“誅暴、誅暴、誅暴!”
防守一方的步兵營、越騎營目瞪口呆地看着此情此景,喊聲變得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甚至蓋過了兩岸的隆隆戰鼓,腳下之河水瀝瀝。
這一幕,正可謂是:雲龍風虎盡交回,太白入月敵可摧!
……
PS:明天的更新在1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