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囂之所以如此誇張作態,實是因爲他確實很焦急。
在來歙口中,隗囂本是“仁厚猶豫”的性格,能縮在窩裡,絕不出來,可被宗族和門客推着登上西漢“大司馬大將軍”的位置後,無數雙手卻逼着隗囂不得不向前挪步。
一則是來自宗族內部的壓力,他的叔父隗崔雖然名在侄兒之下,可卻是政權實際的掌控者。有人遂言,劉嬰是隗氏的傀儡,隗囂亦是隗崔的傀儡。他打仗比不過隗崔,只能靠名望和禮賢下士來維持這位置,自也不甘心,尋找機會證明自己。
上個月乘着第五倫奪取河東,在方望建議下,隗囂親自東出,本就接受了元統皇帝印綬的右扶風呂鮪望風降服,這成果讓隗囂聲望大漲,嚐到了甜頭。
陳倉一帶乃是周朝、秦國故都,北臨岐山,肥沃的周原在側,素有“小關中”之稱,雖然開發千餘年後水土流失、土壤肥力衰退嚴重,太多人數養活不了,萬餘軍隊還是遊刃有餘的。
但走到這一步後,已建國兩月,席捲隴右、河西的西漢政權卻面走到了瓶頸——再往前,就沒法傳檄而定了!
隗囂自己尋思過:“方望的計策,本是趁着第五倫與東邊的新朝殘餘、南方綠林死鬥爭奪常安之際,以孺子皇帝之名,分遣諸將徇武都、金城、武威、張掖、酒泉、敦煌。”
“一統涼州後,兵強馬壯,南可圖益,北可取並,一年半載之後,坐擁三州之衆,擊關中疲敝,還於舊都,大業可成。”
但隨着北方胡漢被單于擁立,通過新秦中,向幷州朔方、五原的擴張基本沒轍了,反還要擔心盧芳攜匈奴之勢南下,虧得目前匈奴人興趣主要在雲中定襄。
南方也受到了挫折,隴右南邊的武都郡歸屬益州,先接受了西漢的檄文,但隨着綠漢進入漢中,“殺死”王莽,武都又受了綠漢之印,鼠首兩端。
再往南,巴蜀有公孫述自稱益州牧,擊退了劉玄派去招撫的將領,聲稱漢兵劫掠,燒燔室屋,擄走婦女,此乃寇賊,非義兵也。於是公孫述自稱要“保郡自守,以待真主“。此人自有大志,得了玉璽後野心膨脹,對西漢的檄文也置之不理。
隨着劉伯升進入關中,很有可能會進攻陳倉取糧食過冬,進而窺視隴右,這讓隗氏大爲緊張,也顧不得思量擴張了。
但今日來歙到訪,卻送了隗囂一件大禮!
來歙與隗囂敘舊後,詳說劉伯升不願與隴右爲敵,而約他共擊第五倫,分其地。
“季孟自取右扶風及京兆,而伯升只願得左馮翊,以應馮翊王之名!”
劉伯升終於發現渭南是個爛攤子,長安的現狀,是他們絕對收拾不下來的。在鄧晨建議下,竟也打算擊敗第五倫後,跑到渭北佔據產糧地,渭北也有不少離宮,手下校尉們住哪不是住?還能進而窺河東,如此才能將死路走活。至於京兆,隗氏和劉玄誰愛取誰取!反正連上林苑,都被渭南豪強們分了,已無太多價值。
隗囂故作遲疑,待送得來歙去休憩後,帷幕後的軍師方望立刻迫不及待地走出來,朝隗囂作揖:“恭賀大將軍!”
“何喜之有?”
隗囂搖頭道:“來歙雖然是天下信士,說話從不作假,他言劉伯升與劉玄不同,不會攻打隴右,我信!”
“但現在不打,不代表以後不打,劉伯升心高氣傲,不甘於劉玄之下,又豈會折服於吾等的癡傻皇帝?隴右與劉伯升,必有一戰啊。”
有了劉伯升淌水試探深淺,隗囂現在也覺得,老劉歆心心念唸的“還於舊都”不可靠,長安就是個燙手山芋,他們短期內萬萬要不得!
已經九月秋涼了,但方望還是搖着蒲扇,笑道:“那將軍想應王元之請,幫第五倫?”
隗囂道:“王元已站在第五倫一邊,他奉第五倫之命,以脣亡齒寒說之,不可信!第五倫扣留劉龔,說是讓他養病作客,對吾等送去的相印既不接受,也不拒絕,倒是趁機奪取河東,與河內、魏地連成一片,佔據司隸膏腴之土。若他願意,能舉甲兵十萬!此人野心已現,實力也足,不可能屈居他人之下。”
“沒錯!”方望拊掌,不管誰贏,都對隴右不利,他們最好從中拉偏架。
“劉伯升驍勇如虎,第五倫狡詐似狼,虎狼相鬥,我看這戰局,大概是五五開。”
“第五倫將勝,則吾等幫劉伯升,幫他維持局面;劉伯升將勝,吾等則助第五倫一把,讓他保住渭北。”
最好一直這樣拉鋸下去,用劉伯升消耗第五倫,讓第五倫阻擋綠漢西進,最終耗盡他們的氣力!
“虎狼方且食牛,食甘必爭,鬥則大者傷、小者死;從傷而刺之,一舉必擊殺二獸!”
“我亦是如此想。”隗囂頷首。
方望又進言:“二者交戰,沒有旬月無法分勝負,大將軍一面要屯兵於陳倉,以窺成敗,隴右也不能空待良機錯失,應趁第五倫無暇他顧,立刻從安定越過大塬出兵,奪下北地郡!”
“原涉與傅、甘二氏雖已尊元統皇帝爲天子,但他與第五倫麾下萬脩有故,眉來眼去,還是遣兵直接控制爲妙。”
“北地地勢高,山川環帶,水陸流通,若能取之,南下關中,勢若建瓴!”
方望揮着蒲扇,開始了他與隗囂的“陳倉對”。
“等第五倫與劉伯升虛耗半載後,則命一上將將六郡騎從以向五陵、櫟陽,居高臨下,如瓶中之水從高層傾倒流下,不可阻遏。”
“大將軍身率隴右之衆東出陳倉,百姓飽受虎狼之苦,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誠如是,必全取關中,則隗氏霸業可成也!”
……
趕在十日之約快到的當口,劉伯升終於收到了來歙的回覆。
鄧晨看完後喜道:“來君叔已說服隗囂,這場仗,彼輩至少是兩不相幫。”
“什麼兩不相幫,我看是打算等吾等打得熱鬧時,坐享漁翁之利。”
劉伯升沒有對這脆弱的和平報太大希望,關中三足鼎立,隗氏和第五倫都能拖,唯獨他拖不起。
戰爭已是勢在必行,在長安中了陷阱後,他決定再不能按照第五倫的心思走,陳倉也是陷阱,與隴右一旦交兵必遭腹背夾擊。直接朝着渭北猛衝,才能讓第五倫計劃落空,破開樊籠!
這是臨戰前的最後一次軍議,他們都是打了一年仗的行家裡手了,經歷過失敗,也有過大勝,指點方略,佈置戰法頗爲嫺熟。
“渭南豪右或屈從,甘心食上林之餌,不願者則被扣留爲質,集結了上萬人手作爲民兵,彼輩雖不能大用,但運輸輜重,以壯聲勢亦能勝任。”
“三軍諸部曲皆已分得宮室和糧食,吃了幾天飽飯,士心暫定,皆集結到幾處,以免敵主動來襲。”
“不。”劉伯升卻撫着鬍鬚:“大軍集結在後,但在渭水之畔的前鋒則分散開。”
“這是欲引誘敵軍來擊?”
“餌食先放下,魚兒上鉤不上鉤另說,若能騙得一二支主動渡河來擊,倒是能先聲奪人,在大軍渡渭前,漲漲士氣。”
劉伯升這點確實與項羽像極,戰略上心高氣傲,戰術上卻頗爲細緻,都是王莽派遣十幾萬新軍前赴後繼,多次以少敵衆幫他練出來。
“前鋒屯騎營三千騎,已抵達盩厔臨渭水處。”
“他們是來君叔的。”劉伯升笑道,也只有來歙能收拾得這些降兵服服帖帖。
秣馬厲兵數日,準備皆已做好,那麼第一戰,將在何處打響?
劉伯升看向了地圖東側:“遣人告訴王常將軍,九月初十,請他進攻華陰京師倉!”
“十月之前,我願與顏卿將軍會於櫟陽,同唱《秋風辭》!”
……
“敵雖可能用聲東而擊西之策,但東方亦不能不管,竇融只能保河東不失,至於河西及華陰,就拜託孫卿了!”
這是第五倫對景丹的叮囑,他手下能征善戰的大將耿弇、萬脩得放在西邊和正面,而很可能是疑兵的東邊,一時間沒有能獨當一面者,第五倫遂大膽起用了景丹。
御史大夫景丹文武雙全不假,熟讀兵書,在上谷郡做官時也實踐過不少次,隨軍屢敗匈奴、烏桓入寇之虜。但這亦是他第一次指揮五千人以上大軍,亦有些忐忑,得到第五倫任命後,立刻與副將第七彪奔赴東方。
第七彪鄙夷馮衍,甚至連“小後生”耿弇都不怎麼服,但對景丹卻還算恭敬,他知道景丹與第五倫交情。第七彪微末時,每逢景丹到臨渠鄉做客,他也曾鞍前馬後,一口一個“景君”的叫——現在則變成了孫卿,雖然景丹貴爲三公,但誰讓他們侯位同等呢?
故雖有交情,遇到事還能商量着來,卻不妨礙第七彪口出狂言。
“除了臨晉之戰,孫卿沒打過其他大仗罷?”
景丹搖了搖頭,第七彪更自得了:“那孫卿當初離開關中後,可錯過太多了,我自隨大王赴新秦中,大戰十餘,小戰數十……”
大戰,指百人以上的戰鬥,小戰,卻是把替第五倫幹黑活下黑手都算進去了。
第七彪大手一揮:“既是如此,孫卿屆時就坐鎮中軍,看我與敵交戰即可!”
景丹點點頭,笑而不言,心裡卻有計較。
第五倫麾下將校還是缺,是騾子是馬都得趕上陣,此番點景丹來與第七彪合作,就是看中他“魏王老友”的身份,第七彪欺軟怕硬,景丹說話尚能聽之一二,若換了別人,彪哥更得飄上天去。
但景丹身後的郎官張魚,已經抱着第五倫所賜“尚書斬馬劍”了。
“若第七彪不服號令,孫卿該縛就縛,該殺就殺!”
話語擲地有聲,對第七彪也耳提面命過,但景丹卻覺得,沒那麼誇張。
景丹也不是當年的小文學掾了,自有辦法收拾得第七彪服服帖帖,只笑道:“多謝將軍,但我初次爲主將,總得學得一二,否則豈不是白來一趟?不如這樣,此去河西、華陰,小事我來管,也讓我多練練手。”
“而大事歸將軍管,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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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第二章在18:00。